正文  第二十七章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38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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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么问起他来,还像熟人一样?
    “今晚,他没有来。”张初说着,也是疑惑于老伯的话。
    老伯没答话,一手一个推着我和张初往外走,我们这才想起怎么也该先出去,急急加快脚步。
    “可是刚才从窗子看到他了。”老爷子道。
    “老伯,认识杨敷?”我问道。语调平缓,心跳却已经提到嗓口,多少有些发音不顺。
    “……是。只是他一直希望我保密。”老伯笑,看了我一眼。
    突然一个机灵,我明白过来:“原来这数月来的补药,都是您开药方抓的?还都是杨敷托您的?”
    “不错。”老伯点头。
    “不是林真开的?”张初疑惑道,又一顿,恍然,“是金名。”
    我也苦笑一声。
    是。也只有金名,能在我面前掩藏下来,托说是林真所做。
    我道:“可那些方子……”
    用药精妙而不花哨,不多一味亦不少一分,必出自名医之手。
    老伯抚须轻叹:“当年一手药到病除走南闯北,不说名满天下,也算志得意满,不想却连自己染病的妻儿都救不了。从此大彻大悟,做个安乐讨生活的庸医岂不更好。”
    我缓缓点头,终是问出口:“您说,刚才看见杨敷了?”
    “是,远远看见的,似乎正与人打斗,身边也有同伴帮着……只是真的太远,老头子眼力不太好,也可能看错……”
    我沉默。其他人也沉默。
    就这么一路平静着,四人穿行在渐渐坍塌的火场中,闷热凝重得快要窒息。
    混乱的周遭,噼啪燃烧声,器物翻倒声,夜风呼啸声,杂着隐约却清晰的铁器铿锵,脑海里却渐渐空白开来,最后只凝了一句话。
    去找他。
    脑中话音未落,我已在岔口停下脚步。
    转身看张初,却正瞧见一个微笑,淡然得三分凄凉。
    张初微皱着眉,眼底淡然地汹涌着,仿佛早就知道,等待已久。
    心底便是突然的愧疚蔓延如织,却再断不了念头。
    “刚才酒喝多了,想做傻事了。”我轻笑一声,把小贝放下,“对不起。”
    “我知道。”他也笑,“我会把他们平安送出去,放心。你自己小心。我会马上去找你。”
    看着他,听着那样的回答,我却更不知该说什么。
    在这个人身边,才可以把多少年的计谋算尽都抛却,可以永远不用思考、不用焦虑,可以宁宁静静,相守到老。
    终是一把将他抱紧,用了最大力气。
    我想,无论明天如何,这,都是我们之间,最后的拥抱。
    “不需道歉。”
    回应我一个全力紧拥,耳后张初的笑声依旧好听。
    清淡温润,只是语尾微颤。
    “我早就知道,永远得不到你。”
    一个人奔出宅子,我顺着老伯的记忆向后院寻去。
    看到不远处那个池塘,中央的八角亭子。还有池周围种的梅花,在火光照耀下红白妖艳。掉下的花瓣浮在水面,随着从池塘引出的活水流在脚边,悠悠打着转。
    差些丢失心跳。
    真实,不真实。
    眼前温热湿润一片模糊,快要看不清了。
    一个趔趄,终于寻回思绪。
    来这里这大半天,竟是没有一刻好好看过这里。
    怪不得金名说,要我四处看看。
    和曾经的张家后院并不完全相同。依稀想起医馆遭袭夜,我伏在杨敷背上胡言乱语,对杨敷说过的宅子,就是这个样子。
    是杨敷。
    突然便是沉重的悲喜交加,混着同样分量的恐惧。
    是不是还未离远。
    是不是从未离开。
    来不及理清那堆杂乱思绪,看着眼前空旷,只不知该往哪里去寻。
    突然想起那晚上自己曾说,要他等在大石头旁,等我来抓。
    几乎是幼稚却又毫无多余思虑,我奔了出去。
    火光闪烁间,清晰可见前方的人影。两条横斜躺在地上的身体间,只有一人半跪着,一手支着剑,另一只手捂着身上创口,勉力维持。
    没有去想会不会被人发现,去想被发现后如何自救,甚至去想那人是不是杨敷,我不顾一切地就这样冲了过去。
    十步,二十步。
    然后就看到那人,慢慢地,缓缓地,就这么一点点滑了下去。
    重得仿似是天塌的着地声,只剩那柄剑,清脆地结束回音。
    “不!”脑里一阵轰鸣,用全身力气吼了出来,满脸都是突然奔腾的泪水,快要看不清前路。
    跌跌撞撞地扑倒在那个人身边,颤抖着想要扶起他。
    为什么一直低着头。
    这样,就看不见你的脸了。
    为什么听不见。
    分不清是在说还是在想,等手忙脚乱终于抬起他的脸,却发现,自己什么都看不清,只能拼力眨眼摆脱泪水。
    原来,这种液体并未消失。只是一直潜伏,等待机会。
    再次来临,仍是那么痛苦无助,翻腾激荡得像要死亡。
    “怎么对死去的敌人,还这么怜悯。”
    突然一个熟悉无比的声音响起,我麻木地抬头看。
    高瘦的身形,随风微荡的深黑装束,就这么居高临下地看着一塌糊涂的我,嘴角挑着戏谑的笑容。
    身后被遮盖的那些跳跃肆虐的火光,竟像是从他身上发出的一般。
    幻觉么。
    一动也不敢动地盯着,我手中攥紧的尸体早已滑脱。
    眼前依旧模糊,却已不想费神去看了。
    那种声音,那种感觉,没有第二个人能拥有。
    他走近,蹲下来。
    近距离,我终于看清那张瘦削了好多的脸。
    他嘴角分明挑着的戏谑笑容却是如此快乐。还有那么点得意。
    一点一点地,我终于笑出来:“我这个疯子。”
    他也慢慢地笑:“我这个傻子。”
    是我的泪光,还是他的。怎么觉得,那么多闪烁,波光粼粼。
    我皱眉:“干嘛做傻事。”
    “反正有人陪我做。”
    “傻子。”
    “疯子。”
    又是一阵对峙,然后相视而笑。
    “没能赶来,就是因为发现有异样?”我想了想,道。
    “是。突然折回去临时召集人马赶来,费了不少时间呵。幸好还来得及。”
    “怪不得。我还在奇怪被他们围攻,怎还能坚持这么久……你怎知我在这里?”
    “这个嘛,”他狡黠地指了指旁边的大石,“说好在这里等的,怎会失约。”
    心底是喜悦的,但转瞬想起方才跑过来时自己那惊天动地的一声“不”,顿时明白过来。
    是听到那声音才赶过来的吧。
    我微叹。
    该死,太丢脸了。
    又想到如果赶来的不是他,而是敌人,会有多危险。即使一剑砍来,我也不会想去躲。
    “放心,你等死我不反对,只是我也不会轻易看着你找死。不过……”杨敷看着我阴晴不定的脸,笑了,“我说,逼死我就那么让你高兴?”
    我疑惑。
    “你知不知道,这些天我被明乐的事情烦得焦头烂额。”
    “啊那个……”我讪笑。
    逼他的同时,何尝不是逼自己。
    逼他尘埃落定,也逼自己舍弃退路。
    “不是还没定么。”我道。
    “快了。”他紧接道。
    心头一惊,我瞪大眼睛。
    “不过就算定了,也没关系。”他笑得轻松。
    “诶?”
    “逃。一起逃。”
    我怔住,“……若我不愿,如何?”
    “那就抱抱你,然后……”杨敷说着,忽扬眉,“坑蒙拐骗软磨硬泡,照样带你逃。”
    我终于笑出来
    “怎么样,感动吧。”杨敷挑眉笑。
    “是是,感动感动。”我叹一声,“只是可惜,一命偿一命,这次你救了我,上次被你欠的那条就抵消了。没便宜可占了哪。”
    闻言,他笑了好一会儿,然后安静下来,说:“那就不要抵消了。我的命是你的,你的命是我的。可好。”
    带着笑意,却是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怎会看不懂那眼里的坚定。
    眼前又有些温热。我笑,说:“好。”
    这,是承诺吧。
    杨敷却突然看了我身后一眼,又看向我,道:“我骗你的。”
    我一愣。
    他继续道:“我来,如果不能带你走,就抱抱你,然后天涯陌路。”
    我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他却苦笑一声:“我改主意了。我要抱你。”
    话音未落,我已听见脑后急速而来的两道暗器声。就在我回头瞬间,只来得及瞥见杨敷急扑过来的身体,重重撞进我怀里。
    被杨敷扑倒而半躺半跪,我下意识喊:“什么人?!”
    “熟人。”杨敷牢牢抱紧我,却笑。
    “呵,老熟人了。”另一个声音接道。
    我下意识地转头向身后,寻找声音来源。
    暗器与扑来的身体,我是傻子,也能猜到发生了什么。
    接下了射向他的那支,却只来得及用身体替我挡下另一支。
    我的思维也随着空白一片。
    “终于等到报仇时候了!”又是那个声音,在我反应过来之前合着人影飞冲过来,带着手中寒厉的剑光。
    我抬头看,干燥的双眼终于看得清晰,却立时猛吸一口凉气。
    ——王云!!
    竟还没死!
    报仇,是为王康!
    怀里的杨敷却已脱开我紧抓的手,迎上王云。
    我终于发现,原来杨敷在见到我之前便已身受重伤。
    王云亦是。
    看不清他们的对招,但我心里明白地知道,他们都在拼尽最后的力气。
    那么平静地知道。
    面无表情地看着,只觉彻骨寒冷。
    缠斗很快就结束了。王云或许也已战至最后一人,所以当他长笑着倒在十步远的地方,没有一人接应。
    有什么关系。
    其他人,都没有关系。
    杨敷说,王云也是在为他最重要的人而战到最后。他们都一样。
    杨敷说,他造好了这宅子,一直在等,终于能在这里见到我,很高兴。
    杨敷说,一直想离开,等到终于如愿分别,却原来还是很难过。
    杨敷说,他与我之间,我一直只当游戏,而他一早当了真。所以他必须逃,却一而再地逃不了。
    杨敷说,我渡血解他鸩毒那晚,迷糊间问他爱不爱,其实他听见了。他也重重点了头,是我已闭了眼昏睡去,没能看见。
    杨敷说,慢慢发现,张初这人值得依靠。
    杨敷说,你的命是我的。好好活。我只要你逍遥做你的李清水。
    杨敷说,你只欠我,一块糖。
    然后他就笑了下,再没有说下去。
    而我终于找回声音,一把抓起他的领子,恶狠狠道,说下去,怎么不说了。
    话未完,那些烦人的液体又爬满了脸,视线不清。
    王康说,所谓的需要不需要,都是自己决定的,不是他人所能左右。人活着,就是知道自己最重要的是什么,好好保护。如果不能,那活着和死了没有区别。
    这半生,这时代,我冲荡在浪尖上,英姿飒爽地演了他一回弄潮儿,翻云覆雨,叱咤风光。可此刻在我怀里睡着的人,无可替代。
    忘不掉的。
    所以,不可能再好好爱别人了。
    原以为,总有些什么能抓紧在手心里的。
    杨敷的双唇冰凉。大概,再也没有办法让他暖和起来了。
    那,就陪着他冷下去吧。
    腰间匕首的绿芒仍盛,裹在另一种滚烫粘稠的鲜红中,温暖一片。
    沉沉地靠上杨敷没有跳动的胸膛。
    想起许久前杨敷说过的话,我笑了,轻声道,你说的,祸福与共,同生共死,玉石俱焚,同归于尽。
    下地狱,也要拉你一起。
    人和人之间的相遇和别离,多少上天注定,剩下自由演绎。
    而我们只是太过自信,自以为掌握得炉火纯青。
    呵,突然想起来。
    还没来得及,说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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