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息县每年上贡贡梨千余斤，按照当时的产量，大约果林十亩尽够了。但是我到了果林才知道，息县北面果林至少有四百亩。”
    “那是为什么？”
    所谓贡梨，每树不过十数枚可做上贡，其余的都会留下给果农。若想结好果，梨树必定要通风透光，施肥排水。息县本就是雨水丰沛之地，梨树要结好果，排水要做很大的功夫。果林附近的好田经常被排水所扰，十分影响收成。
    三年前闹蝗灾，果树也未能幸免，当年官家得知后免了两年的贡梨，又交代要休养生息不可扰民。果农本就靠贡梨讨生活，如此一来，近百户果农无钱粮进项，生活艰难可想而知。
    灾情之下，瘟疫又起，不过一年光景，果农所剩无几，这大片果林疏于照料，也毁坏泰半。因要累年上贡之需，朝廷命令禁止这片果林不可私下买卖，因此就是地荒着，也没人敢来侍弄。
    比起百姓饿死，什么大事都不算大事。那人作为息县父母官，自然不会见死不救。
    “他命人将果树砍了大半，仅留不到十亩明年上贡之用。又向果农保证，朝廷体恤百姓，纳贡之数十亩果林足够。一面叫果农安心耕种，一面上贡了那些坏梨。”
    楚江杯中的干冰在酒里沉浮，一如他当年的心情，他说到这里，包女士已经懂了。
    楚江的故人无非就是想要让朝廷知道，这个地方不能再上贡，所以那人特地上贡了烂果子给朝廷，官家震怒之下必然严查，只要派来官员，自然知道当地的状况，也就不用再上贡了。
    “那两位大理寺官员是怎么回事儿？”
    “他们进村时候就被发现了，那个村子本来就是侍弄梨树的果农占多数，他们早知道县令因为贡品被关了大牢，因此误以为两位官员是来问罪他们的。这些剩下的果农和新得地的百姓都是指望着这点地过日子，自然不能让朝廷收回去。”
    人在生存面前尚能易子而食，何况这些对他们来说无关紧要的京城人。饿死，瘟死，都体会过了，他们其实并不怕朝廷的刀剑和律法。于是，杀人也变成了轻松的事情。
    “我们到息县的当天，指挥使就找到了那些失踪的禁卫的尸体。就被埋在了村子里一个绝户人家的院子里了。全村一百多户人家，都是罪犯。”
    听到这里，包女士吸了一口冷气。受害者跟施暴者之间其实并没有明显的界限，因为贡梨，这些百姓无辜，可是为了查案，死了的官员难道就不无辜？
    “村民们犯了罪，理所当罚。官家就没有罪吗？这天下究竟是官家的，还是百姓的，那个时候我突然就明白了。所谓治世，是要统治者跟被统治者之间达到稳定。什么是稳定呢，政·权还在，就是稳定。”
    “所以，百姓永远不可能真正成为天下的主人，因为他们是没有平等话语权的，他们没有最基本的拒绝的权利。”
    这是楚江从来没想过的事情，那人帮他想了，那人用自己的一切换来了一次替百姓说话的权利。他替百姓拒绝了，不计后果的。换做他，他可能永远不会这么做。
    所以，楚江至今仍记得那个人。
    包女士早有预感，楚江的故事不见得是浪漫的故事，没想到不仅不浪漫，还这么尖锐。她一时感慨非常，摇头叹息：“后来呢，那人是怎么处置的？那些百姓呢？”
    后来，在刑部到息县之前事情的始末就已经理清了。涉案百姓太多，禁卫指挥使从节度军中借兵将村子围了起来，罪首同样被押送到了府衙大牢。
    这种案子闻所未闻，刑部一时也拿不定主意，只得再次上报。一来一回，又近半月，京城才下旨，命将那人及罪首押解回京，再行定夺。
    “当年十月，我押着他进京，走到一半的时候官家降了密旨，赐鸩酒与他，给他身后体面。”
    想必当时朝廷实在难以取舍吧，若是因为贡品一案降了欺君之罪，势必引起民愤。若放置不理，天子威严不再。左右为难之下给了这么个处置方式，既全了天子爱民之心，又治了欺君罔上之罪。
    那人县令之职未除，若这时死了，也算因公殉职，对息县百姓对那人家里，都是一个交代。
    可叹的是，最终能送他一程的，只有楚江一人。
    “我是亲眼看到饮下鸩酒的，很疼，几个禁卫抓着他，捂着他的嘴不让他出声。驿馆外面淅淅沥沥下着雨，雷声时隐时现，他疼了近半个时辰，才去了。那种感受，我至今都忘不了。”
    “但是我救不了他，尽管我知道在这件事里，谁都该死，唯有他不该。”
    可是世道就是这样，不该死的人会死，是因为人间没有公道吗？不是，公道有，只不过他还未降临。
    包女士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道：“敬你那位朋友。”
    楚江道：“你听了他的故事，也觉得他不该死吧。”
    包女士没回答他，他只是心中明白，楚江救的是沈五，还是那人，他自己都分不清了。也许都不是，他救的只是当时无能为力的自己罢了。
    楚江又说：“我跟你一样，我也喜欢现在这个时代，至少从明面上说，公道是存在的。”
    包姐姐啧啧两声，不置可否：“然而你去从事了一个利益即正义的行业，你没去做警察真是出乎意料。”
    “……我要是这么积极，黄董就不会叫我来培训了。”
    包女士笑：“说得也对，自从你来投胎了，整个人都瘫了一大半，不知道是个什么毛病。我只当你是对黄董强行叫你培训不满，消极怠工。”
    楚江不语，他只是懒得想那么多而已。加上正巧小时候家里突然出了事儿，不得不卖脸为生。在他看来演戏是演戏，赚钱是赚钱，人做的事情都要还的，这个圈子现世报来的一向快。而且，就算是这个圈子，也有正义，比如戚格，她就得到了她应得的正义。
    “我们做阎罗的得有自己的职业道德，你这件事情影响恶劣的很。那手机……黄董就是心软，才几年啊，又想你了。你有空也给他打个电话，他老人家嘴上不说，心里矫情啊。”
    楚江想到东岳大帝那个老干部的脸，还有点儿喜庆。
    酒喝到包女士满意，楚江守约跟包女士又一起在夜店里闹腾到凌晨，才找人代驾回家。
    当天晚上他做了个梦，梦到那年十月，那人穿着他的长袍推门离开。那件长袍是临行前楚江随便拿的，已经旧了，本来是白色的，洗得几次有些发黄。
    那人穿着他的长袍很宽松，他虽然长高了，却也瘦了许多。脸颊两侧凹陷一大块，难得的是，就在临行时刻，他的双眼熠熠，如有星辉。
    “我对不起他的地方，我自己下去跟他告罪了。你没有对不起我的地方，好好活着，你是个好官。”
    楚江在梦里跟他说，我确实好好活了，我活到了四十二，也到了下面。不过下面没有你们，只有一个姓黄的神仙，他说地府第二殿楚江王轮回去了，我做了二十年的御史，明察秋毫，正该做那新一任的楚江王。
    一晃九百多年了，这期间我又在人间轮回了几次，我不知道我有没有遇见过你。也许有，也许没有，不过，那有什么关系呢？
    现在世道好了，公道不再那么难寻了，若是你又轮回了，可否会爱上这样的人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