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地支  14、战死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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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具具红箱所殓,皆是当日遭楼兰围困的将士尸首。
    打头的,便是我心心念念了许久的哥哥。
    这些红箱,原来并非聘礼,而是一座座漆上了红油的棺椁。
    我将盖头掀开,懒理那位二皇子惊讶之色,径直走到哥哥身边。
    他安详地躺在棺木中,脸上已无一点血色,眼眶发青,嘴唇煞白,整个人瘦得不成样子。
    我问:“是你杀了他?”
    “怎会?”
    那位二皇子忙解释:“当日小王爷遭副手反叛,送到我楼兰军中,我一分也不敢怠慢,吃穿住行皆捡上者伺候,只是小王爷自到楼兰军帐,身体便一日不如一日,吃食一点进不去口,本皇子的随身医侍亦无法诊治他所患何疾,不过七八日的功夫,小王爷便撒手人寰了。”
    算起来,哥哥死的那日,正是楼兰使者来访,父皇提出和亲之时。
    “不过我当真佩服小王爷。”
    那位皇子走到我跟前,道:“他遭困城中时,手下已出现了残杀同类而食之事,然仵作验尸,竟未曾在其肚中找到一丝可果腹之物,皆是战马所食的枯草。本皇子征战沙场,也遇过不少劲手,独独佩服你们这位南安小王爷。”
    哥哥当然受得起这钦佩。
    “那是自然,我的大哥哥,是英雄。”
    这位二皇子虽态度傲慢,可只一提起哥哥,神色中无时不显露钦佩之色。
    “这里统共六十七具尸首,皆是当日同楼兰周旋到底的将士们,本皇子承诺过你们皇帝,会将他们尸身完好地送回来,内侍且上来清点清点罢。”
    我走到哥哥面前,他那般安详地躺着,好似睡着一般。
    当日哥哥在淮北剿匪时,传闻遭贼寇乱箭射死,死状凄惨,那时我还担心自己不敢看到他的尸身。
    如今我倒不用担心了。
    他除了面色青苍些,同我平日见到的哥哥,无甚分别。
    甚至身上,还残存着我熟悉的气味。
    我将身子靠进去,脑袋碰到哥哥的肩膛,轻轻嗅着他身上的气味。
    “大哥哥,葵儿接你回家。”
    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哭,大约是没有。
    总觉心头有一块重石堵住,无论如何也移不开。
    我站起身,将手臂抬起,姑姑见我此举,走上前来,将我的婚服一一散开,露出内里的孝服。
    今日我早早起来,便是为了将这身孝服穿戴好。
    若哥哥好生回来,我当红妆相迎;若回来的是他的尸首,我便衰服恭之。
    “你,你这是……”那位二皇子似乎不曾料到我此举,立时有些气恼。
    “我们中原有个习俗,亲人亡故,必要以素服祭之,二皇子,今日我怕是跟你去不得了,若你当真尊重小王爷,请允准我为他送丧。”
    他见我语气和软了些,先前气恼的态度也缓转几分,只走到我跟前,盯着我额上的花钿,问:“听闻你这花钿是天生的,是么?”
    “是。”
    我知道此刻额前一株嫣浓蜀葵,定同这身素白孝服格格不入,见他抬起手,想要抚一回我的额头。
    “啪”地一声,一枚棋子大小的鹅卵石打在他手上,阻了他的动作。
    师傅负手站在风口中,斗笠下青丝遭风撩起,远远望去,似一位闲逸的仙使,他缓缓开口道:“别碰她。”
    那二皇子正要发作,然当师傅掀开斗笠时,眼神与这位皇子正正撞上。
    只见这位皇子仿佛瞧见他们那位先知真主一般,瞬间态度和软,行敬礼道:“拜见神君!”
    一时间,所有楼兰的迎亲队伍皆跪下,向师傅行大礼。
    师傅却转过身子,不予受礼,只走到我身边,缓缓道:“给她三个月的时间,送走了她的哥哥,自会同你上路。”
    “是。”
    ……
    南安王府一片死寂,周遭一应装饰均换作素白,来往吊唁者,络绎不绝,悉数由我帮忙料理。
    当日哥哥的尸身才一到家,南安王夫妇伤心欲绝,一病不起,不过三两日便往生了。
    长夜凄凄,送走了往来者,祠中只剩下六七个添纸点灯的婢子,以及三副黑漆漆的棺木,
    我穿着一身齐衰素服,本应着斩衰,然我现在的身份是嫡公主,非皇帝驾崩不可着重孝,故只能着齐衰。
    原本一年的孝期也被缩至最短的三个月,这还是师傅为我争取到的。
    若非师傅,只怕我连这孝丧也未能守一守。
    那位楼兰的二皇子称师傅“神君”,到底师傅是何来头?
    说来可笑,我已做了师傅一年的徒弟,却从不知道我的师傅从何处来,所习何道,他教我的,又是何道。
    大约是我过于蠢笨,不能十分领会师傅教我习诵的那些经卷,故而不知。
    我一面添着火盆中的纸钱,一面喃喃自语:“太尊……这是何称?”
    姑姑见我开口说话,但又并不能十分听清我说了什么:“公主,您在说什么?”
    “她在问,太尊是何称谓。”
    几个婢子听到声音,连忙起身行礼。
    师傅来了。
    他走到哥哥的棺椁前,看了一眼哥哥的遗体,道:“这厢,你可算尝遍人间苦了罢。”
    “师傅,您在同谁说话?”
    他不回答我,走到我身边,问:“我原以为,知晓子胤离世,你必会痛苦难耐以至自戕,如今看来,是为师多心了,葵儿非自戕的女子,实为自强者。”
    我苦笑着,回道:“我若再怎么着,哥哥的后世岂非无人打理,王爷王妃又将置于何地?死者已矣,生者当好生为他们送完这最后一程。”
    师傅轻轻拍着我的脑袋,细声安慰我:“难为你了。”
    “师傅,有件心事,我一直想不通透,想向师傅求解一二。”
    师傅问姑姑要了个蒲垫,在我身旁端坐下来:“你且说来。”
    “往常家,我倒时时梦到哥哥,只奇的是,自哥哥去了,他便再未入过我的梦境,不知这是为何。”
    “子胤本是天上的神仙,下得凡尘一趟,体会人间之苦,现下他已体会明白,自然归位,不得再留恋凡间,你又如何能梦到呢?”
    “真的么?哥哥真的是天上的神仙么?”
    师傅摸着我的头,问我:“当日子胤领命去往淮北镇寇,四下皆传他遭暗手,是谁告诉你,子胤无恙的?”
    “是师傅。”
    “这便是了,师傅何曾欺瞒过你。”
    我起身走到窗前,将窗叶推开,入秋了,月盘也越发圆了。
    “大哥哥你当真回天上了么?不知你在天上做的什么仙官?可是也如凡间这般尊贵?”
    师傅从身后环住我,轻轻将下巴放在我的头顶:“子胤在天上的阶品可不得了,比凡间尊贵了十倍不止呢。”
    “那我这般说话,他可能听见?”
    师傅稍稍撇了下眼眉,这是我第一次见他脸上现出如此俏皮的表情。
    “不然葵儿试试?”
    “我不。”
    看师傅这样子,就是在捉弄我,不过师傅的话,我听进心里了。
    哥哥原来是天上的神仙,还比在人间尊贵,这般想来,他去了天上的日子,必定比在人间舒逸许多。
    “只盼大哥哥,不要再喜欢上葵儿罢。”
    师傅问:“为什么?”
    “大哥哥只因喜欢我,才落得如此下场,可见我是个妖怪不假,谁若喜欢我,都不会得善果。”
    “可是,”师傅侧下头来,唇靠在我的脸颊旁,“我也喜欢葵儿。”
    我本想说“我喜欢师傅”,可转过头,正正撞上师傅的唇。
    话是说不出口了,两相缱绻时,我忽然想到什么了,猛地从师傅怀中挣脱出来:“不,不是,不是这样……
    “葵儿怎么了?”师傅似乎没料到我突然的剧烈反应。
    “我已同二皇子的定亲,不可同师傅,不可……”
    “你当真要嫁他?”
    “当真。”
    “子胤已亡故,你实在不必如此。”
    我何曾不知。
    这些日子来,姑姑时时在我耳边叨念,国势渐若,父皇的身子也日渐凋残,不过是靠着太医院的回春药丸撑着,说不准什么时候便撑不住了。
    父皇曾出过五个儿子,却没有一个活至成年。
    有的尚在襁褓便遭意外夭折,有的是还在腹中才刚成型,因着妃子们或误食禁物、或宫人伺候不周摔伤导致的小产而亡。
    只有一位哥哥,好容易长到十二岁,不想竟害了天花,太医院的医臣们拼命诊治了两个月,终究还是回天无力。
    这五个皇子,无一个是母后所出。
    朝中已有传闻,父皇有意将皇位传给他的三弟弟,也就是我的三皇叔。
    南安王一族并非皇室嫡脉,正经算来,哥哥同我也并无一丝血亲,早年若非战功彪炳,也到不得封王的地步。
    这位三皇叔向来不喜朝政,只一味喜欢打猎射兽,若将江山交付到他手中,迟早保不住。
    眼下,外有胡族虎视眈眈,内有郡主藩王蠢蠢欲动,而楼兰国在西域是首国,若能与其结亲,自然外邦之患便可稍稍得缓一二。
    我对此并不十分上心,然从姑姑口中,我似乎得晓一事:若我拒绝嫁去楼兰,必定加速山河破碎、朝纲崩塌。
    自出生以来,我便被冠以“为祸家国”之名,我不想在哥哥离世后,他守护的江山,如此疾速地破碎瓦解。
    我想,若自己能稍微拯救这个国家分毫,也不枉哥哥活着时,疼爱我一场了。
    师傅听了我这些话,久久不曾言语。
    待到月落西楼,他才轻轻道出一句:“轮回……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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