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地支  9、救赎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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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且先将这些拿去,待我今夜再熬几副,明日送去你府上。”
    自哥哥卧病,我便成了悬世药庐的常客。
    “先生,”我叫住正在忙碌的元笙,“哥哥到底患的什么病?”
    他停下手中的活计,直起身子,手轻轻拍打着腰背,长叹着气:“世子所患之病,无药可医啊……”
    我心内一凉,将手中尚余温热的汤药捧到他面前,问:“那你给我的是什么?”
    “你哥哥所患之疾,名为相思。若不将性命交付出去,是断乎痊愈不得的,如今我给世子的药,不过捱一日是一日罢了。”
    “相思,那是何疾?”
    “葵儿还不曾有过牵挂,自然不可体会,”他略微伸伸肩臂,走到外院,“爱而不得,是有些痛苦啊!”
    桃瓣随风落下,凋了庭院一地,脚踩上去,便觉松软非常,像极了我寝殿里铺的波斯毯。
    可我却不忍心将这些落红碾于足下,宁愿它们就这般干干净净地,长埋于泥土之下,化作红尘。
    “我曾听坊间传闻,说先生的耳朵是失聪的,可如今看来,似乎并非事实。”
    我一直记得豆叶生前跟我说,药庐主人的耳朵是失聪的。
    以前不曾向先生求证,是觉得直接问的话,难免有些失礼。
    如今同先生相处这些日子下来,觉得先生并不十分在意这些缛节,大约也不会揪住我的唐突不放罢。
    他没回答,笑着掀开发角一处,露出耳朵,我仔细一看,先生左边的耳朵没有耳廓,鬓角处只有绾起的银丝。
    “坊间传闻,听过就罢了,”他重新将长发放下来,稍稍整理一番,“幸好,我的右耳尚在,又兼擅读唇语,所以不费甚力气。”
    “如何……如何成了这般模样?”
    先生四处看了一番,继续上次被师傅打断的话:“因为神不能生情爱,倘若违背了,是要遭罚的。”
    “先生当真没有哄骗我?”
    “我哄你作甚,”他似是有些不满我的质疑,欲往内室走,“不信罢了。”
    我忙拦住他:“我信我信,先生且跟我讲讲罢。”
    他又折返回来,命我将那把藤椅移过来,让我坐下。
    “那个地方啊,如同被冰封住的湖底,我们就像在湖底苟延残喘的鱼儿,为了维持体内的温热,只能不停地往更深处游钻。”
    我不知道他说的那个地方,是什么地方?也不知道他说的我们,指的是谁?
    “她就像鲜嫩蓬勃的春天,猛然带着暖晖照向冰湖,也照进我的生命。”
    他看着那一地妃红,继续兀自言语:“我们的相爱,就像宿命早就写定似的,只是我不知道,这一切,原都是一场梦,终会有醒的那天。”
    他微笑着把头转向我,道:“我原以为,她知晓我并非凡人后,会惧怕我,远离我,甚至弃厌我,可她却说,”从没想过会和神相爱”。她知道凡人和神相爱,天道难容,但她不怕,甚至对我说”能爱上你,是我短暂的一生中,最幸福的事”。”
    禁庭春昼,百草欲求花下斗,许是先生的故事过于引人,披着羽裳的早莺在暖树上停驻,竟安静地不鸣分毫。
    “这种感觉,仿佛第一次被原谅……第一次,我不必再往冰冷的湖底沉溺,而是有人从湖面,向我伸手,想要将我救出。”
    “那种凝聚了数十万年的幸福,带着救赎之意,朝我涌来……让我觉得好似梦一般,我终于也体会到何谓幸福了,然后……”
    我忙问:“然后怎样?”
    “然后……梦碎了。”
    他站起身,走到那株浅桃下,任由花萼加身:“我被天道惩罚,失去了左边的耳朵。也被重新被丢回那个冰冷的湖中,永世不得再见她。”
    “那她呢?”
    “那时,她只是一味地哭泣,觉得我失去左耳皆是因着她的缘故,她自责不已,整日整日地哭,后来就病了。”
    “重新见到我时,她只是跟我说”早知如今这般痛苦,不如当初,不要遇见就好了”,我终于明白,原来让她深陷痛苦的人,是我啊!”
    先生仰头看着月光下,原本皎洁的月色,被庭院花雨附上一层红,虽只是淡淡的,就着先生的故事,我却觉得似鲜血一般浓烈。
    他在庭院中大笑着,我不知道他是真的开心,还是真的伤心,只觉得这和我平日里熟识的那个先生,不太一样。
    “后来,我用消魂术清除了她所有关于我的记忆。”
    他收起笑声,继续讲述:“命运弄人啊,我最重要的人,最重要的回忆,皆要由我自己,亲手终结。”
    “动手前,我对她说”没事了,记忆消除后,就不会再有痛苦了。以后,你定会找到一个能给你幸福的凡人,我只能默默祝福你,这是我现在唯一能做的了”,她却抓住我的手,哭着求我不要消除这些记忆,虽然痛苦,她却舍不得。”
    我仿佛看到先生的眼中有一丝微光闪烁,像是一枚误入眼眶的皓石。
    “她哭着跟我道歉,”对不起,我没能保护你,对不起”,我几乎有那么一瞬间,真的想放弃清除她记忆的想法了。可是唯有这么做,她才能继续留在我身边,没有痛苦地留在我身边。”
    先生的故事讲完了,他将身上的花瓣尽数拂去,重新走回来,看向我:“我们只能永远待在那个暗黑冰冷的湖底,不该妄想着被救赎。”
    我们?
    他看我出神的样子,在我脑袋上轻轻敲了一下,道:“这则故事是我从《博物志》上看来的,很有趣吧!”
    什么?!
    居然是他从别的书本上看来的野史故事!
    我瞬间有些想将泠鸢叫来,好好痛打先生一顿,想起那时先生被泠鸢揪着耳朵斥责的场面,我道:“先生若再这般胡说,只怕右耳也难保住了。”
    ……
    社日将近,听闻这是京都除春节、上元之外,最大的祭祀节了。
    从前我尚未进南安王府前,常见到宫中姊妹在社日这天,都穿着最华丽的服饰,錾上牡丹金簪,在侍女婢子们的陪侍下,随皇辇绕城游览。
    是日,城中白衣们纷纷拥轿而望,期盼能见上一见皇族中的女子,然后品评一番,谁家的女子当属首位。
    当然,最美的那位,将大受欢迎,父皇也会加以赏赐。
    去年的社日,魁首是我的六姊姊,她的夫君,赵家五郎,不知从何处,为她寻来了一株墨绿牡丹錾在发上,拔得头筹。
    我未曾有幸得见那株墨绿牡丹,想来是很美的。
    “郡主,这是世子托人替郡主做的,郡主可要穿上试试?”
    “好,穿上去给大哥哥瞧瞧,他定欢喜。”
    自吃了先生熬煮的药后,哥哥的身体渐渐好起来了,虽然脸上仍有些病色,然较之前,却是大好了。
    这是一件赤金色的五凤朝珠裳,当姑姑并七八个婢子将其捧出时,我的眼珠便定在这件霓裳上,再无法转动。
    “世子当真用心了,”姑姑一面说着,一面替我更衣,等到姑姑替我将里衬、外衫、大袖皆穿好后,我已经困得站不住了,“郡主,手臂略再伸些。”
    “好。”我拼命撑着脑袋,不让它垂下去。
    紧接着缠腰带,附绶袂,最后加身的即是这件五凤朝珠裳。
    我看着镜子里面的自己,从未觉得铜镜中的人有今日这般彩绣辉煌,便是额前的那朵花钿,都显得越发好看了。
    “大哥哥,好看么?!”
    哥哥听到我唤他的声音,放下书抬头,见我一身华服立于他面前,
    他似乎也看愣了,手中的书掉在地上都不曾知晓,待我再次唤他时,方醒转过来。
    “看来我所言不假,”他站起身,走到我面前,细细打量着我,“南安王的女儿,自是普天之下最美的女子。”
    我羞红了脸,问他:“我以为,大哥哥会为我制一身万国牡丹裳,只是这衣服上绣的是凤鸟,可有僭越之嫌?”
    “皇族女儿,皆可帔凤鸟图样,况你是嫡系女儿,非一般旁支可比拟,着此服,最合适不过。”
    我轻轻转个身,让大哥哥仔细看清楚,只是这衣裳过长,我转身时不防头,踩到内衫裙摆,险些跌倒。
    幸而哥哥及时扶住我,我索性赖在他怀里,打着呵欠道:“若是能穿大哥哥的衣服,那才是再好不过的。”
    “为何要穿我的衣服?”
    “因为我喜欢大哥哥身上的气味,”我说着又凑上前嗅了一通,鼻梁几乎触到哥哥的唇,“穿你的衣服,就可以沾上你的气味了。”
    哥哥轻轻低头,自然地吻了我的唇,他的声音轻柔,像被甜酒沁透的梅子。
    “葵儿,你可喜欢大哥哥?”
    我略略思索一番,道:“喜欢。”
    哥哥笑了,从未见他笑得这般舒心,他将我扶起,道:“我不会让你嫁去西域的。”
    说罢命婢子们进来,将我好身搀扶回去,又嘱咐我好好休息。
    我并不十分明白,我喜欢大哥哥,和我要嫁去西域有何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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