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4、Shaw(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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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都曾这么思索,
对于人生这愚昧的苦役,
就应该像尸骸一样将它抛弃。
然后,
太阳的光辉就会照过来……
——三岛由纪夫
我到达陈彦林旁边时,雨势已经转大。
他的脸色不比那个学生好多少,要不是扶着旁边的水泥墙,恐怕早就瘫了。
镜片上挂满水珠,被雨水打湿的头发紧贴在额前,腿脚发软的模样,实在滑稽。
“法医学大四的学生,”我往前走几步,看清楚他的脸,大脑飞速搜索,“黎伟成。”
“你怎么知道?”声音颤抖,带着轻微的鼻音。
“法医学总共就四个班,每个班不超过三十个学生,要记住你的名字,很难吗?”
“Shaw,彦林先生,对不起,给你们添麻烦了。”
临终遗言一般的语气,倒是和眼下阴仄的天气,很衬。
陈彦林连忙喊道:“伟成同学别冲动,你遇到什么难事,我们这么多人,都能帮你想主意!”
老掉牙的劝辞。
“经济原因吗?”我问他,“父母多病,家里的三个妹妹年纪还小,一家都指望你能进入警察署工作,体面不说,待遇还勉强可以。”
我特意向他又确认了一遍:“是经济原因吗?”
他那表情,像是绝望,又像是无所谓。
“是。本来下学期我就可以参加实习了,虽然工资不多,可也能帮家里贴补一点,我没想到……没想到……”
陈彦林已经无暇顾及耷拉到鼻头的镜框,问他:“没想到什么?”
“你的眼镜,”我提醒他再不扶一下眼镜,恐怕真的就掉了,“警察署拒绝聘用罹患心理疾病者,尤其是抑郁症。”
昨天校务人员送来的学员体检报告里,记录了这个黎伟成不久前刚被诊断出患有中度抑郁症。
现代社会的人,内心大多千疮百孔,无法修补。
“救救我。”
他说完这话,站起身子,楼下一阵唏嘘,对于那些叫喊的劝告声,充耳不闻。
“可你要是死了,你父母不光没了指望,连补贴也拿不到。”
听到我这句话,他表情转而震惊,问我:“为什么?!”
安江市每年有一笔警校补贴,发放到就读警察学校的学生手中,学生如果在读期间发生致死意外,警校所属的公安部会给家属提供一笔经济保障。
“自杀不在意外范围内,你的父母拿不到公安部一分钱。”
我走到铁栏旁,跨过去,从这个高度跳下去,必死无疑,“还跳吗?”
他明显犹豫了。
“我读研的时候,曾经解剖过一具高楼坠亡的女尸。”我低头往脚下看了一眼,消防车怎么还没到?
“黎伟成,你也学了四年法医,告诉我,高楼坠亡的特征是什么?”
“内部多脏器破裂,头颅……头颅崩裂,通常可见内脏损伤导致的大出血……”
“不错,”他的专业知识不差,“不过这些都是书面描述,如果你见过真正坠亡的尸体,一定不会这么阐述。”
我说到这里,收回视线,他正等着我接下来的话。
“大海的浪花,坠地的尸体,”我不知道脑中怎么会突然出现这样的比喻,“人体在高空坠落,接触地面那一刻,就像被礁石撞散的海浪,整个炸开。”
听到“炸开”两个字时,黎伟成的脚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他是怕死的。
谁不怕死?选择自我了断,不过是看不到生的希望。
生而无望,只能选择死;可死了,就有希望吗?
也未必。
“我……我没办法,进入警署是我唯一的希望……”
“抑郁症?”我朝他走过去,“安江能明确给出抑郁症诊断书的医院,我还没听过,诊疗单呢?”
昨天拿到统计报告时我就有些怀疑,但没有看到完整的检测数据,我暂时也不敢定论。
他像是抓到救命稻草一样,从裤兜里掏出一张单据,递给我:
EPQ测验结果:E55、P60、N70;SCL—90测验结果:195,其中阳性项目数45个;SAS测验结果:65。
虽然我没学过心理学,不过大学几年,身边那个心理学博士隔三差五来打扰,受他影响,我也稍微接触了一些心理学的知识。
几个数据看下来,明显非抑郁症。
我将其中详细数据读给陈彦林,问他:“你还能不能行?”
他的样子,实在怂包得很。
“N分高于临界值,SCL—90和EPQ的数据也都高于临界值,”他在那边念念有词,“好在高出不多,应该是中度焦虑性神经症,”
“听到了?”我将黎伟成那份诊断单连着后面附带的MRI报告单一并撕碎,“好好继续之后的学业,你还有希望。”
诊断单的结论处写着中度抑郁症,实在是胡扯,一并连那份MRI报告单,我也觉得不可信,完全没有保留的必要。
“抑郁症的患者,不会说”救救我”。”
我迈开脚步,踩着有些积水的台子,向他走过去,一直走到他身边,抬起手掷下那些散碎的报告单。
纸片洋洋洒洒,像失了灵魂的生命,被雨滴击中后,死板地往地面下坠。
“他们通常会说”放我走”。”
趁黎伟成看向那些残破的报告单时,我抓住他的衣服往里一拽,整个人被拉了下来。
果然不能指望陈彦林——他的腿早不能动了。
事情了结,消防员也来了。
行政处的管理人员一致认为,我在这次突发事件中的举措得当,应予以奖励。
在他们准备开会商讨着要如何奖励我时,我已经动身去往陈彦林推荐的那个心理诊疗所了。
“彦林哥推荐来的?”
医生戴着一副枪灰眼镜,坐在我的对面,灯管上的白光落在镜片上,模糊了那双瞳孔。
“是,”我将自己姓名报上,“听说医生是安江市最好的心理咨询师?”
“先生既然用了”听说”,就应该知道,只是传言而已。”
他全程脸上带着微笑,不亲和,也并不让人反感。
“我最近精神状态不好,有办法吗?”
“休息方面呢?”
“不知道,”我开始不自主回忆,“可能好,可能不好。”
“什么时候开始不好的?”
医生的声音变得模糊了,也有可能模糊的不是他的声音,而是我的意识。
我感觉到,眼皮正在下垂,那对反光的眼镜片,是我眼睛合上前,最后的视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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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员的嘴角扬起一丝不自觉地笑:“杀了人以后。”
“杀了什么人?”
“何成。”
“是谁?”
“郑怀民派给我的司机。”
“为什么杀他?”
“他是来监视我的,必须得死。”
“那二哥呢?为什么留着他?”
“还有用。”
“什么用?”
教员猛然睁开眼,面前还是那位穿着白大褂、带着枪灰色眼镜的医生。
“刚才……”
医生故作淡定地笑着,回答:“刚才什么也没发生。”
他站起身,脱下外披的白大褂。
“先生,我该下班了。”
“治疗结束了?”
“你什么问题都没有,不需要治疗,”白大褂里,穿着一件浅蓝色衬衫,“不过咖啡、茶水这类刺激神经的东西,在服用五氟利多期间,最好不要喝了。”
教员每天的早餐中,必有佣人帮忙备好的咖啡。
至于茶水,从刑侦处的办公室,到着学校的休息室,茶水基本不会间断。
“你知道我有服用五氟利多的习惯?”
“我是心理医生,对这些神经类药物的气味敏感,很奇怪吗?”
他说得没错,教员确实有长期服用五氟利多的习惯。
“如果长期饮用咖啡或茶水的话,会怎样?”
“神经衰弱,直至紊乱。”
医生说话间,已经换上了黑色西服,调整袖扣时,转过来看向病人。
也许病人的表情有些过于严肃,医生微笑着告诉他:
——“好吧,骗你的,不会神经紊乱。”
——“不过长期喝的话,确实对神经有影响,而且我建议,五氟利多尽量少服用。”
医生做个“请”的姿势,要锁门了。
——“尤其是对大脑两侧前额叶皮层喙部和颞极偏薄的人。”
关上门后,医生转过来,似有深意地问:“你知道我的意思吧?”
当然。
那年在那不勒斯,教员驾驶一辆R-A-V-4中途发生车祸,车上还有倒霉的阮文越。
虽然都只受了简单的皮外伤,身体检查也是不能避免的。
教员的MRI监测结果,和黎伟成那份刚被撕碎的MRI结果一样:
大脑两侧的前额叶皮层喙部和颞极偏薄,眶额皮质、前颞皮层、等边缘系统状态不活跃。
以上监测结果,与临床监测到的变态杀人狂的脑部结构,完全吻合。
医生关上门,留下一句话:“有些人是带着毁灭的基因来到这世上的。先生,我说的对吗?”
教员听了这话,露出标志的杜彻尼微笑:“医生,请叫我Sha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