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2、Shaw(I)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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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未来的曙光和摸索的夜晚,
    在你那里我隐约看见它们,
    自然又精确,
    自由而忠实。
    ——路易斯·赛尔努达
    还有一副金丝包框的眼镜——我没有戴眼镜的习惯。
    我随手将眼镜放入外套口袋,只等着出去找个垃圾桶处理掉。
    听阮文越这么问,我也有些疑惑:以前这里住着谁?为什么要写下那段话?数字代表什么?
    “看起来像两个人写的,Shaw,你不会是带了女人回来吧?”他语气揶揄,我知道他在说玩笑话。
    “带回来教写字吗?”我从阮文越手里把那张纸拿过来,“不是我的。”
    我随手把那张纸揉成团,同样塞进口袋,既然都是垃圾,一并处理了就是。
    关门之前,我终于忍不住看一眼屋子:熟悉又陌生的格局,感觉好像住了很久,可我总找不到想找的东西。
    “舍不得吗?”
    “这里还住过别人?”
    “为什么这么问?”
    他没有正面回答我。
    我之所以说阮文越不适合修心理学,实在是因为他的心思太容易被人看透了。
    “随便问问。”
    我关上门,不再深问。
    阮文越最常开一辆科鲁兹,很多美国家庭都开这种车,大街上随处可见。
    他也不是什么优点也没有,至少在那群挥金如土的草包中,阮文越从日常开销,到言行举止,没有沾到一丝不良气。
    “嘿,要走了吗?”
    管理员正用沾了水的拖布往地上推,覆上水的地砖,明晃晃的,像才抛过光一样。
    “是,”我把钥匙交给他,“留下的书不少,麻烦您帮忙处理,赚得的收入就请收下吧!”
    近几年来,高校新教材的价格节节升高,这些二手教材也开始越来越受学生青睐。
    “不胜感激,”他接过钥匙,向我深深鞠了一躬,“先生,亲人已逝,还请不要过于悲痛。”
    他说这话时,正用浑浊的眼睛望着我,神色似乎很惋惜。
    “谢谢,请保重。”
    两月前,我在这所大学完成博士阶段的课程,住在佛蒙特州的姐姐和她的丈夫专程开车过来,参加我的毕业典礼。
    在波士顿科学馆附近的高速路口,车子意外失事撞上一辆货车,坐在副驾驶的姐姐当场死亡,她的丈夫也在送往麻州总医院的路上,不治而亡。
    总警署经过短暂调查后,给出结论:驾驶者疲劳驾驶,是导致车辆失控的主因。
    从佛蒙特州开车过来,算上中途在休息站的时间,不超过四个小时。
    荒唐的结论!
    可惜,总警署不可能给我机会质疑。
    除了接受这玩笑似的调查结论外,我没有其他办法。
    上个月我在大都会区外的奥本山公墓给姐姐和她的丈夫举行了葬礼,校委会也派人出席了。
    理查德先生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在姐姐墓前行默哀礼。
    我感谢他出席葬礼,他劝慰我节哀顺便。
    教授的声音一如往常苍老,跟安静地墓园很相配。
    “今后有什么打算吗?”
    “暂时还没考虑,您知道我现在无心打算……”
    “生活总要继续,亡者停止脚步,活着的人是不能停的啊……”
    “是,我会很快调整好。”
    几乎每个人都以能做理查德先生的学生为傲。
    却不知道近乎严苛的研修要求,也是教授的特色之一。
    要完成他的研修课程,恐怕连睡觉都得掐着时间,
    “如果你愿意,可以来我的团队,”老人递给我一张名片,“你是我的得意门生,我很希望你来。”
    “谢谢先生,可否容我考虑些时日?”
    “当然,想清楚了随时来找我,”他临走前拍拍我的肩膀,“年轻人,振作点,好好活下去。”
    后来我托警察局的朋友唐纳问过,鉴定报告记录:事故车辆上的刹车片磨损程度接近0、3cm。
    这样的车在高速上行驶,怎么可能不出意外?
    姐姐的丈夫一直有定期保养维修车辆的习惯,绝不可能驾驶一辆有问题的车上路。
    我终于还是放弃了申诉。
    像我这种没有固定居民身份的留学生,警局不会过多理睬,深究的话,还可能牵连到那位警署的朋友。
    听说唐纳以前曾在ICPO工作过,后来不知什么原因,被调离原来的岗位。
    我只从他口中得知,并不是犯什么过错。
    相反,因为立了大功,担心被仇家寻上来,索性从ICPO离职,在波士顿的总警署做一个无足轻重的小警员。
     ……
    “先生,飞机将在半小时后降落,请您系好安全带。”
    我听到乘务小姐的提醒声,睁开眼。
    机舱外,天黑得彻底,光明无一丝容身之处。
    “谢谢。”
    历经二十几个小时的飞行,大脑已经宕机,闭合许久的眼睛,此刻也蒙上了一层淡雾。
    伸手摸外套时,口袋内掉出一个纸团——那张写着“17、0107”的纸,沾上的披萨盒油渍仍然清晰。
    来机场的路上忘记扔了。
    “先生,”乘务小姐奉来热毛巾和醒神的咖啡,“请用这个吧!”
    散着蒸汽的热毛巾覆到脸上,大脑神经元瞬间被这温热感催化得重新活跃起来,如获新生。
    新生?死过的人,才能新生吧!
    “0107……”这个数字于我而言并没有什么特殊含义。
    或许有,脑中浮起阮文越那拙劣的表演——他到底在隐瞒我什么?
    “先生,毛巾凉了,我给您换一块吧!”
    隔着毛巾,一个甜腻的声音从耳边传来,和先前那个成熟的音色大相径庭。
    我把毛巾从脸上拿下来,“不用了。”
    头顶传来一声微小又确凿的轻呼声。
    我抬头,面前站着的乘务员年岁很轻,得体的妆容上,挂着惊喜的神色。
    她看我的眼神,像是见到什么稀奇物种,连毛巾也忘记接过去了。
    我不是很喜欢她看我的眼神——直接得近乎粗鲁。
    头等舱怎么会安排这样的人进来?
    早前得知我有回来就职的打算,安江地区的政府接待人员立马替我订了一张头等舱,一日三遍地打电话来询,生怕我出尔反尔。
    安江是我出生的地方。
    红河三角洲偏西处的一个东南亚国家,安江市正落在此处。
    我在这里生活了十五年,以一个黑户的身份。
    我的父母当年逃难到此,组建家庭共同生活,没有办理结婚证——他们无法提供证明自己身份的证件。
    没有公民身份的父母,生下的子女,也不会享有公民身份。
    如同一些国家早年的奴隶制,奴隶的父母,生下的子女,也是奴隶。
    在我仅有的一点记忆里,全是低矮灰暗的青石屋、阴恹的空气,以及每天不断的争吵。
    一家人只有早饭时能吃上几口白米,残羹冷炙才是日常饮食。
    门口的小道,常年被臭水腐蚀,硬生生怄出一条小沟,臭气引来野狗盘桓,然后抬起腿,往已经发臭的水沟中再灌入几滴狗尿。
    这样的生活,绝望到没有意义。
    我不能正常上学。
    好在教会的神父慷慨,他将仅有的一点知识毫无保留地教给我。
    ​“孩子,主会保佑你。”
    我对他的话深信不疑。
    后来,神父不知触犯什么罪,穿着制服的警察冲进教会,把他绑走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
    神父是主最忠诚的孩子,都没能得到保佑,何况是我。
    父母的争吵是家常便饭,父亲气愤之余,随手抄起身边的物件,揪住母亲的头发,按在地上,发疯般抽打。
    直打得母亲无力反抗,或是他打不动了——毕竟每日能提供能量的只有早上那几口白米饭。
    再后来,我的父母死了。
    他们死后,姐姐带上我,跟随她那个美国男友,到了大洋彼岸。
    他们结了婚,姐姐终于成功拿到绿卡,在那个发达的资本主义国家站住脚。
    即便那个美国佬与她年龄将近差了二十上下。
    原生家庭能给予她的,只有暴力、饥饿,以及夹杂着狗尿的恶臭。
    父母死得并不光彩。
    母亲在争吵中被父亲活活抽死,父亲也因为触犯律法,被警员生生打死。
    当有足够正义的理由行恶时,没有人不肆无忌惮——男人的权威不容挑战;律法的权威同样不容挑战。
    即使我如今记忆有些缺散,可这种源自内心深处的惊惧感,痛苦到无法忘记。
    小脑深处传来轻微震动,像一只挣扎的蝴蝶。
    扑扇翅膀的频率,自脑干传入听觉系统,我不得不努力克制这将要冲破耳膜的情绪。
    飞机猛然下降,我明显感觉到呼吸变得有些吃力。
    当轮子触到地面时,剧烈的震动,将我的神志全部击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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