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黄沙，西风狂卷，一条模模糊糊的影子策着骏马，为闪躲黑风暴，没命似地奔腾在无垠的土地上。
    这是若干年前的事了，此时的他，尚不知自己已走向一条黄泉路。
    他是孪生兄弟中的哥哥恨离，在他年少轻狂踏入江湖之前，曾有一名算命仙捻着白须对他道：“年轻人，一入江湖深似海，你这辈子永远没有出头天，因为你最后将会臣服于两个人，永世不得翻身。”算命仙发出啧啧声，又对弟弟道：“年轻人，快些回头，你不但没有出头天，你最后将会臣服于三个人。”
    一会儿说臣服于两个人，一会儿又说三个人，前后矛盾不通，给了那算命仙一记拳头，道：“你说的跟真的一样，若非我兄弟俩能辨别真假，差点给你唬了去。”将之当成江湖骗子，痛扁一顿，摇头而去。
    双恨兄弟在江湖打滚了一阵子，本为游侠，只因一句“我能透析任何人”传到白流沙耳中，成为此人门下，为他卖命，为他做小探，这些年来他俩始终逃不出白流沙的魔掌，最后真的如那算命仙所说臣服了。
    因为白流沙不仅教他俩更高段的武功，还教他们如何掌握透析人心的要诀，恨离哥哥果断对着白流沙施出读心术，一道铜墙铁壁矗立眼前，攻坚不破，探无门路，矛与盾互相攻防，白流沙心思深沉一步，恨离哥哥的解读能力就必须更上层楼才能跟上，以此谍对谍，宛如置身一座千回百转的迷宫，恨离哥哥首度遇上阻碍，暗暗发誓：“普天之下没有我恨离剖不开的人心，白流沙，吾定要让你认可我之能力。”
    他会这么说，因为白流沙至今尚不曾为谁掏心掏肺，兄弟二人自然无法读懂他的真心，只能捕捉白流沙布下的虚情与假意。
    加入南漠天鹰杀手组织十年，岁月匆匆，白驹过隙，兄弟俩跟随白流沙出任务至今从无败绩，在江湖上却名不见经传，过去自己不曾介怀，因为他们从白流沙身上学到一身好本领，吸取许多宝贵经验，如今自觉壮大了，强勇了，未来前途肯定看好，甚至可以单打独斗勇闯天下立下个人威名。
    白流沙听闻他俩欲自立门户的志向后微微一笑，牵动的嘴角非常诡谲，说：“替我办完这桩事，事成之后，我必定放你走。”白流沙同意放人，恨离哥哥满心雀跃，眉眼含笑，轻声笑着：“帮主可别后悔，完成之后，我可要带着我兄弟一起走。”白流沙道：“我言出必行。”
    一条黑乎乎的影子顶着风沙一路鹰飞，不知为何，在这条漫长旅途中不断忆起当年那名算命仙者的满口胡说八道。
    不明白为何白流沙要与沈荧交换身边亲信，作为最靠近白流沙的人，不知该笑还是该哭，幸好自己不是泛泛之辈，这些年来认真修练，拥有了非常独特的技能。
    然而，恨离哥哥太小看帮主的别有用心，他只身策马，前往京城指定地点，一路奔驰，马不停蹄地赶赴最后一回任务。
    他在大漠上度过了一个月圆之夜，仰望星辰灿烂。此行任务，白流沙希望自己亲自前去探勘沈荧的心思，只要写下一份关于沈荧的千字言，任务即算完成。
    自认细读沈荧的心乃区区小事一桩，弹指一瞬那般简单迅速。
    更确切地来说，除了白流沙之外，还没有我兄弟俩摸不透的心，因为咱俩拥有一套非常厉害的功夫──读心术。
    若对方隐藏真相，吾等能轻易猜出哪一句是罗织的谎言，还可以机灵地套出实话。
    黄沙上，这条人影心情非常愉快，因为满脑子都是自己即将离开白流沙另辟蹊径之后的光明前程。
    ***
    白流沙与沈荧同属一种人，面对任何抉择，凡人或将利益或将情义摆中间，但他们的选择并非如此，生与死，才是他们处事的原则。
    要弄掉一个人对杀手来说很简单，但或许因为太稀松平常感到乏味了，这两人经常一起携手合作，将想要料理掉的人物交到对方手上，透过对方的手巧妙地处理掉若干人。
    表面上看，白流沙与沈荧互换身边亲信，意谓着双方浓厚的信任关系，白流沙信上写道，“此人乃是我最重视的兄弟，望荧爷好生对待。”沈荧盯着曾经数度谋面的小汉子，瞇起眼睛，立即指派身边一人，连夜送出。
    恨离哥哥首度来到第一幡内部，南海竟浪人员全程戒备，拿起家伙，不准他靠近沈荧。
    勾手让他上前，白流沙送来的人，沈荧也很好奇。
    “我记得你，你是恨离。”
    “荧爷好记性。”
    “想在此地待多久？”
    “三天吧。”恨离笃然道。
    沈荧的眼角突然抽动，他居然在笑，沈荧缄默不言语，但眉眼似在述说──别人不清楚你，但我可清楚，因为，你会的东西，本座也会。
    你会的东西本座也会？
    捕抓到一丝念头，恨离哥哥当下一震。
    沈荧，……你？
    难不成，你也会读心术？
    恨离哥哥睁大了眼睛，身子不由自主微微晃动，生平首次棋逢敌手，不信自己会输人，当下来个比拚如何，立刻使用读心术进入沈荧内心世界，他深沉凝望沈荧，沈荧也不避讳让他瞧着自己，一个弯，两个弯，绕了又绕，旋了又旋，千回百转尚不足以形容沈荧心思之深沉，恨离哥哥维持沉着冷静企图再探沈荧的心，最后冒出一头冷汗。
    沈荧气息精干，身负刀剑，手指有力，肩膀线条刚健，这个人就是白流沙口中所说不敢惹的人物，此时这才会意过来自己被送到了虎口。
    ──晚了。
    恨离哥哥将眼瞪得铜铃大，脚跟向后退了一步。
    ──年轻人，离开白流沙之前，切勿答应你认为轻松的条件，那可能是个陷阱，你叫恨离，名列江湖界读心术第一，我记住你了，本座同意让你留在此地恒久远，毕竟，你想与我斗读心，还得问本座同意不同意──
    沈荧不说话，他依然习于静默，恨离读出了这么一句后神魂未定彷佛中邪似地望向沈荧，全身顿时起了鸡皮疙瘩，他的腿开始抽筋，手开始抽筋，脑子已呈现一片空白，五感漂浮体外，好不容易将自己拉回后，这才领悟方才差点连自己都失去。
    ──沈荧，你到底是不是人？！
    ──你说呢？
    从大漠切入南漠天鹰臣服于白流沙，再从南漠天鹰切换到京都的南海竟浪第一幡，面见新主子沈荧那第一眼，第一个时刻，恨离才了解白流沙杀人不见血的手腕。
    沈荧是何等神秘，不管是谁都无法顺利踏入他的世界，更别奢望其他，这道理白流沙怎会不懂。恨离，你好好认清自己的能为，我白流沙可是非常了解沈荧才能与他携手合作哪！
    一心想迅速完成任务旋即走人的恨离最后被安置在沈荧旗下，编入八大护命护卫，他的位置最接近沈荧，这是沈荧故意施舍的气度，你要察言观色，我便让你近距离观察个够。
    他日日观察沈荧，未料，竟在三天后暴毙而亡，留下破碎遗言：
    “死亡烟树，冥冥雾空，漆黑云关，恨牙快来救我！”
    ***
    京都繁华似锦，热闹的城市，熙攘的人潮，但这一切皆与流落异乡的恨牙无关。
    恨牙闻兄长死讯后向白流沙请命，欲留在沈荧身边查明哥哥的死因，他悲恸交加，无法入眠，起身月下徘徊，对一轮明月愤誓，“我必会解开你沈荧的心，好带走兄长遗骨葬我大漠。”
    死亡烟树，冥冥雾空，漆黑云关──这就是我恨离哥哥的死因？
    恨牙经过多番调查终不得果，不意竟在某次探勘沈荧内心时契入，这才揭晓了恨离莫名暴毙的原因。
    沈荧建构了一个内心世界名唤死亡谷，他在彼端设下重重埋伏、设下一百零八条杀手、设下四十九道连环计追杀恨离，杀手之影幢幢迭迭，死亡气氛如影随形，只要恨离心神全神贯注，便难以分辨虚实，进而不得抽身，最终死于沈荧凭空虚造的意念之网。
    然而，临死前的挣扎与臣服竟然非常真实，百大杀手剑影环绕，喉头上的刀尖围了一圈。
    ──荧爷，我服气了，请饶我一命。
    ──但白流沙要杀你。
    ──我不能就这样死去，恨牙还在等我。
    ──勿怪本座狠心，你该怪你之本事不足。
    原来是，白流沙与沈荧连手合作，玩了一手，杀恨离于无形。
    留在沈荧身边的孪生弟弟多次枉然，也曾想过不如趁夜逃离魔掌管他什么沈荧的心，某个星夜，他将骨灰罐胸前抱稳了，“哥别怕，我这就送你回家。”逃离前夕，自知自己绝对逃不了，将计划撤销，最后，他不再思索退出江湖金盆洗手或者带走哥哥尸骨的事了，因为，他看见了一座崇伟高山直入云霄，在高山面前，自己很是渺小。
    他知道哥哥是怎么死的，自己的兄长死于沈荧内心精心设计的愁惨世界，死亡烟树，冥冥雾空，漆黑云关，对方在内心布下一座死亡谷，只要自己探入一回，便一步步走向死气沉沉毫无活命机会的追杀之中。
    也曾大胆询问：“荧爷通晓读心术？”
    得到旁人一阵窃笑：“荧爷根本不会读心术，不过是故意释放若干心念，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荧爷之心不可读呀。”
    可怕！
    沈荧，你实在太可怕！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依此推算，沈荧必定站在黄雀之后，无疑是收割所有成果的最后一人。
    终于了解沈荧与白流沙这两人为何能携手合作了，咱必须同生，因为你与我谁都不愿意站在彼此的对立面互相伤害，二人心思之深沉狡诈，不分轩轾，简直是神乎其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