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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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哒哒”的马蹄声拐进了巷子胡同里,在一座三进三出的院落侧门前停下。头戴白色幂离的女子下了马,上前叩了叩门。
不久,管家从里面不紧不慢地出来,对着她行礼:“二小姐回来了。老夫人已经在正堂等着您,三姨娘也在,您也别换衣服了,快些去吧。”
于凤仪微微颔首,将马交给管家迁去马棚。自己携婢女往正堂赶去。
星移宫纳新大会进入尾声,她也得以忙里偷闲,早点回府休息。刚骑了马一路赶回来,正是口干舌燥的时候,却连喝杯茶水的功夫也没有,奶奶就这么急不可耐麽?她心中起了一丝悲凉,脸上却没有显露分毫,接过婢女的帕子擦着额上的汗,询问道:“将今日发生的,无论大事小事细细说与我听。”
婢女阿翠接过她摘下的幂离,仔细收好放在怀里,紧紧贴着她的步伐,仔细回忆着不错过一个细节:“早上,大少爷带了书童回来见过老夫人,管家去库房给他支了学费。中午,三小姐嚷嚷着要买衣服,夫人带她去了千绣纺,逛了一下午呢,比您早回来一会儿。老爷一整日都不在府中,听说是去请官/老爷喝茶听戏去了。”
没有外人来过府上,于凤仪有些安心,但也颇为不安。
“表哥呢?他还没回来吗?”这个问题,她每天都要问一遍。
自从上次慕容磊带着她去客栈见过那几个朋友以后,她们就再也没有联系了。表哥被那个叫沉苏的女子勾了魂,放着气派的庭院不住,跑去住客栈。她若不是连日来被门派琐事缠身,又怎会放任不管。
一定要把表哥拿下才行,他是自己唯一的救命稻草。她暗暗想着。
“可能是知道小姐心心念念盼着他回来,表少爷已经回府了,还说等您一回来就要见您呢。”阿翠看得出主子的心思,专挑她喜欢的方式来陈述事实。
老爷和夫人那么喜爱表少爷,恰好小姐对表少爷也有意,这二人的缘分不是摆在明面上了么?就差走走形式,差三姑六婆去说说媒,交换双方庚帖,合了八字,择个良辰吉日办喜事就成了。
表少爷不在的时候,小姐每天要问他回没回来。小姐一定很牵挂他。
怎料于凤仪听到这个消息,却没有意想之中的高兴。她是那样的敏感多思,虽然是个不怎么入流的内门弟子,可是门派里发生的所有事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最近听其他弟子私下讨论,都在说掌座近日来大为恼火,据说是后山关押的一个逃犯跑了。这个逃犯跟飞鸿宫渊源颇深。
一向对她谦和有礼,只当她是妹妹对待的表哥突然说要见她,只怕是为了那几个飞鸿宫的朋友有求于她吧。她心里更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儿了,虽早知他对自己无意,但还是隐隐期待着他能待她有所不同。
她停下来理了理衣服,由阿翠仔细瞧了一遍,仪表还算妥帖,便放缓了步子,按着府中婆子们教过的礼仪,端端正正地步入了正堂。
老夫人不喜欢江湖女子走起步来裙摆生风的样子,说那样太过招摇不是正经人家女子该有的模样。因而,她在府内府外,永远是两幅样子。
“凤仪来晚了,让祖母久等。见过三娘。”她迈入堂中,恭恭敬敬地对着上首坐在椅子上的古稀老人行了个礼。
堂中,除了老夫人,在她的左手边还坐着一个貌美年轻的妇人,是爹新晋娶回家的兰姨娘,其身份是苏州那边一个破落商户的嫡女。兰姨娘自入府以来便独得恩宠,如今更是身怀六甲,不日诞下孩子后更是有所倚仗。连带着老夫人都对她格外上心。
她很快又会有一个四弟或者四妹。娘最近总是避开兰姨娘,不愿与她同处。全天下的正妻,有哪个愿意与妾分享丈夫的爱呢?即使是一向恭谨端肃的娘,到了如今这个年纪,也容忍不了这种事。
她今年已经十七了,在寻常人家这种年纪的女子早就嫁人了。而她因为早先拜入星移宫的关系,得以延缓了这么久。可是近日来,爹和祖母已经对她越发不耐烦了。每每于家宴上提及她的婚事,言辞之间总是透着急不可耐要把她嫁出去的意味。
垂在身侧的两只手捏得紧紧地,每一次面对祖母的时候,她都很紧张。生怕从祖母口中听到“我跟你爹给你物色了一个人选,很适合你,改日你便收拾东西嫁过去吧”之类的话。
“你十二岁那年,不顾我跟你爹的阻拦,私自跑出去拜入修仙门派,如今已经过了五年了。凤丫头,抛头露面的日子还没过够?”
祖母虽然是笑意盈盈地跟她说着这番话,但她的笑意却未达眼底。人们总说隔代亲,祖母最疼孙子孙女,可是于凤仪从未在这个老太太身上感受过一丁点她对自己的喜爱。
她始终都记得,十岁那年三妹妹刚满五岁的时候,她在窗台外面偷听到了祖母与娘的谈话。
祖母冰冷的声音她到现在还记得。
她说:“凤丫头既没有继承我儿的聪明头脑,说话过于直肠子。也没继承秀娘你的美貌和贤惠,前几日我让婆子教她女红,她绣个帕子都绣不好。这么个粗笨的丫头,还是早些嫁人吧,年纪越大越不中用。等她满十二岁了,就给她在附近寻个好人家。你看如何?”
嫁人,祖母口中这个对她来说最好的归宿,在她本人看来却跟赴死没什么分别。这些年,她是如何眼睁睁地看着爹抬进二房与三房,每每因为这些事与娘吵起来。娘还要被祖母骂小肚鸡肠,不懂包容丈夫。更别提,爹一个生意人,走南闯北的,一年之中有大半时间都不在家,外头温香暖玉的怀抱更是不少。
见识了这么多宅邸里女人之间为了一个男人而争得你死我活的画面,她又怎么可能会对嫁人存有什么美好幻想呢。
娘是商户女,她自己也是个商户女,以后的归宿多半是嫁个商户,最后过上跟娘一样的日子。
她绝不要被困在这一方小小的院墙里,蹉跎一辈子!
十二岁那年,一向懦弱胆小,在祖母面前连话都说不连贯的她,却在跟随娘去寺庙上香祈福的时候,偷偷跑了。她一路跑去了星移宫山门,跪求主持纳新大会的师兄师姐们将她收入门中。
这一招成功了。她逃离了早早嫁人等死的命运。
她把自己拜入仙门的打算说成是想要为自己谋一段好姻缘,帮衬整个于府,这才成功说服爹给门派捐了几千两修缮了山门的那条路,从外门弟子转入到内门弟子中。
只是好景不长。也许就像祖母所说,她实在过于粗苯了,不管是女红也好,修仙也罢,都不是她擅长的事。学业上既没有过人的天赋,外貌也没有比其他女弟子们出众多少,五年的时间匆匆而过,她最终在修为上不上不下沦为尴尬的境地。
也没有得到任何男弟子的另眼相看,达到祖母和爹的预期。
于是,祖母和爹对于这个“不务正业”且年纪又越来越大的二女儿也越来越不满了。
“凤仪愧对祖母和爹爹的期望。”她低下头去,主动认错。
老夫人敛起了笑意,口吻变得严肃起来,她要开始说正事了:“亡羊补牢,为时未晚。你虽然在门派里耽误了些许时间,但如今整个人的气质倒也焕然一新。若是五年前的你,在我面前说几句话都要哆嗦,出去见了人也要丢于府的面子。然而女子的花期毕竟就那么几年,有些能把握住的还是该趁早把握才好。你看兰姨娘,十四岁就嫁给你爹,两年不到就要给你添弟弟妹妹了。她这么年轻,以后多生几个也是有可能的。何愁夫家对她不好呢?”
于凤仪紧握的手心起了汗,祖母的言下之意再清楚不过了。这基本就是给她下最后通牒了。
爹今年五十三岁,兰姨娘才十六岁,还是个妾,祖母当着她的面拿兰姨娘举例,怕不是要敲打她,她如今岁数大了,只要能嫁的出去,对方是个糟老头子又如何呢?去给人家当妾又如何呢?只有出嫁了,多生几个,才是女子最大的幸福倚仗。
“凤仪但凭祖母和爹爹做主。”她知道今日当着小娘的面,绝不能忤逆祖母的意思。
为今之计,只有先假意答应下来,再赶紧去探查一下慕容磊的意思。既然祖母和爹那么希望她嫁人,那她倒不如自己选一个。
天下男子皆薄幸。表哥也不会是例外。区别只在于,表哥念在她是表妹的份儿上,对她能有照拂、怜惜,二人有这层因缘在,往后的岁月里即使要无爱地携手一生,大抵也不会闹得太难看。
“你终究是长大了。”老夫人满意地点了点头,“行了,我看你也累了,回去歇着吧。等我跟你爹合计合计。”
“是,凤仪告退。”她徐徐退下了。直到跨出门槛,在屋内人瞧不见的地方,才险些稳不住软了的腿脚,差点一屁股栽到地上。
“小姐,您怎么了?别吓奴婢啊。”幸好阿翠眼疾手快扶住了她。
“没有大碍。我们去见表哥吧。”于凤仪忍住一时的晕眩,只想快点离开这个让她喘不过气的地方。
**
*
慕容磊被安置在于府的客房。这里跟女眷们住的院子相隔较远,于凤仪从正堂那边走过来颇费了点时间。
他的屋外不远处便是个凉亭,凉亭周围是半月型荷塘。傍晚时分,夕阳映在水面上,像是铺了一层绯色琉璃一样夺目。他靠在凉亭的围栏处,捏碎了手里的糕点,丢进荷塘里喂鱼。
等人的时间虽然不过一两个时辰,对他来说却好似度日如年。符纸静静地躺在他的袖口里,像是块烙铁一样滚烫,时刻提醒着他待会儿可别耽误了正事。
于凤仪赶来的时候,就见他百无聊赖地在那里发着呆喂鱼。她深吸了口气,放松了一直悬着的心,换上了那张笑脸,隔着老远,便开始打趣道:“表哥,辛苦你啦!等我很久了吧?”
慕容磊被这一声“表哥”喊得魂儿都酥了,又见她回来得匆忙,连门服都没来得及换下。远远看着,仿佛九天仙女下凡一样,绮丽多姿,引人遐想。
星移宫的门服,是纯白色的丝质绸衣,只在衣领和袖口绑带上辅以墨蓝色绑带装饰,轻薄柔软,配合起舞剑是绝美的。于凤仪生得小家碧玉,穿门服也掩盖不了姝色,只是跟沉苏那样的美人比还是有些差距。
也对啊,天底下又能有几个沉苏呢。
慕容磊迎上前去,毫不避嫌地握住她的手,嘘寒问暖:“表妹,你累不累?快坐下休息一下。我这几日去陪我朋友了,冷落了你,有些不好意思,特意买了你喜欢的糕点回来。你快尝尝看。”
阿翠见状,非常有眼力劲地止步,没有跟上去,她往后退了几步,留在亭子外守着给俩人把风。
两人进了亭子里面坐下。于凤仪扫了一眼桌上的糕点,没有多说什么,每样都浅尝了一小口,颇为感动:“多谢表哥如此记挂我。”
她其实并不爱吃甜食,不过也不是完全吃不下。偶尔吃一两次,还能忍受。
身边的这个男人又开始唠唠叨叨起来,谈起他这些天的经历,话家常一般跟她一一报备。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审视着他,心里打算的却是:这个男人虽然无趣,也没有出色的皮囊,显赫的家世,但却是眼下她唯一的选择了。
他跟这世上的许多男人一样,爱美色,耽于享乐,不思进取,胸无大志。倘若不是出生于富商家庭,他现在或许过得很不如意。但是他跟自己最大的不同是,他是家中的独子。表舅和表舅妈将全部的关爱都给了他。
他从出生到现在,都没吃过什么苦。他从来不必像自己谨小慎微地活在家中,时刻担心惹祖母和爹爹不悦。一个没有吃过苦的人,心思往往比较单纯,也更好把握。
“我还是觉得你们这里的茶叶喝起来太淡了,要是你喝过我们蜀郡的黑茶,就会知道那个入口啊,浓醇之味,泡了三泡味道也不淡!”慕容磊放下茶杯,颇为惆怅道:“可惜啊,蜀地离这边实在太远了,若是用车马来运,太过耗费人力物力,运过来价格势必大涨,跟本地茶叶比自然也就没有优势了。姑父做不了的生意,我爹也做不了,若是他们俩能合作兴许还有点把握。”
他自以为以这个话题为切入点,先让这姑娘卸下防备,再聊之后的话题就比较容易了。
谁知,一转头,却见表妹那双大大的杏眼望着自己,蓄满了泪。一颗颗似珍珠一般落下,惹人心碎。
风月场里的美人见到大把的银子哭了的大有人在。他也不是没见过。可真是听他说话,就能落泪的,实属罕见,他还是头一回见。
她虽然是在哭,嘴角却是微扬的,也不知该算哭还是算笑,把他搞糊涂了。
“表妹?你怎么了?”
“我……”于凤仪摇了摇头:“吓到表哥了吧?我只是想到终有一日会跟表哥分别,所以有些难过罢了。”
“好好地怎么突然想这个呀?我一时半会儿还走不了呢。”慕容磊伸手擦去她脸上的泪痕。谢晋没找回来,怎么走得了呢。
面前的少女抬眼望着他,突然伸手握住了他的手,方才那股委屈又哀怨的声音也变了:“表哥,可以为了凤仪不走吗?”
慕容磊有些无奈,但还是回握住她的手,安慰着: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就算我能为了你多待几天,但始终还是要走的。你要是实在想我,以后可以去余杭来看我。我一定也会像如今姑妈款待我一样好好招待你的。”
“能有表哥这句话,我就放心了。”于凤仪甜甜地笑道,也不再更进一步了。对付这种男人,需要另外再找时间谋划。她话题一转,突然反问道:“对了,表哥来找我,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看他拐来拐去,不入正题,她都累了。就让她来帮他引出这个话题吧。
慕容磊被她这么一问反倒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了。他也不知在紧张些什么,最后还是将事先想好的说辞改了改,变成了:“表妹,你既然如此舍不得我,那我若是有什么事要问你,你一定不会有所隐瞒对吧?”
“当然不会。”她的眼神里都写满了诚恳,恨不得把心声都告诉他:想利用我就直说吧,正好我也有求于你,我们彼此需要不是正好嘛。
“好。那你跟我来。”慕容磊觉得自己眼下有十足十的把握,可以不按照沉畔原先的计划,改用更柔和的策略。
无论如何,他都不相信表妹会跟谢晋的失踪有关。所以,不到最后一刻,他不想对一个女孩子动粗。
他没有烧那道符,引沉畔他们前来。而是自作主张将人带到了客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