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格，”站在一旁的李德全技巧地提醒着我。
    康熙真狠，两旨同发，我若不接先不说论不论罪，就已经先损了皇室的脸面，又折了蒙古的喜庆。
    环顾整个龙帐，所有人都注视着我，等待着我。我看见了蒙古贵族们不解中的嘲弄，也看到了九阿哥的期盼，还看清了那些——无奈，不忍，担忧，心痛……
    微微皱眉，最后一眼绝望的十三，走置九阿哥身旁，不等他人，最先跪地，“董鄂氏，领旨，谢恩。”然后磕头，起身，坐回原处。
    “儿臣领旨，谢皇阿玛恩典。”
    “策凌领旨，谢皇上恩典。”
    “好，李德全，着人快马回京，将口谕传给内务府总管。”
    “奴才遵旨。”
    歌扬，舞起，声贺，杯碰，意醉，人笑，情迷，心泪，念空，魂碎……
    我不知道怎么可以坚持到曲终人散，可事实证明我做到了，而且没有虎头蛇尾，完成得很好。
    “蓠儿，你醉了。”
    “是吗？”我脚下打晃，分不清搂着我的人是谁。
    “九哥，你身上有伤，我送蓠儿回去吧。”
    眼前好多人影，我不想知道他们各自名号，反正都姓爱新觉罗。
    “叶赫那拉氏与你们爱新觉罗家从以前到日后有什么爱恨情仇的，我是说不清楚，”推开扶着我的手，跌入另一双搀扶，“董鄂氏与大清国又怎么恩怨报应的，我也弄不明白，”竭力摆脱束缚，“我就奇了怪了，这都和本人有什么关系！”
    “蓠儿，”
    “走开，”我舒缓心口不适，“我一辈子，不，不对，我在这边也好，那边也罢，都没做过坏事，凭什么非是我！凭什么！”
    “苡蓠，这是皇阿玛的圣旨。”
    “我上辈子肯定是十恶不赦的罪人，还是，那话怎么说的，”嗤笑出声，“还是那种玉皇大帝和阎王老爷都不收的那种。”
    “蓠儿，你……”
    “我下辈子再不做人了，我要变成一条鱼，你信不信？信不信？”指着眼前凌乱的身影，忽然觉得心痛难忍，不禁窝下腰，“我心口疼……咳咳……疼死了……”
    “蓠儿……”
    “蓠儿……”
    ……
    “格格醒了？”
    我闭上眼，“让我再睡会儿。”
    “九爷在外面等快两个时辰了。”
    “让他回去，除了圣旨，我谁都不见。”将脸也埋入锦被中，不再多语。
    没过多久，我身体进入浅眠，大脑却存在意识。
    不知道有没有又过了一个时辰，我听到厚帐帘掀起又落下的声音，以为又是小秋来劝我，也没有起身，继续蒙在被子里掩耳盗铃。
    掀帘出账，已经夕阳西下。忽然想念起那几匹野狼，于是双步荡开，孤影天边。
    坐在离庭长不远处褪了叶的草甸子上，我等待着夜幕降临。这才发现，有的时候适度的黑暗，倒可以让人感觉安全。
    正交臂拥住自己抵寒，忽然双肩被搭上厚厚的毡风，仰头，“四阿哥。”
    四阿哥没有直起身，屈膝坐在了我旁边，“这么大了，还是不知道照顾自己，”说着又帮我紧了紧毡风，“冷不冷？”
    “小秋是说要我多穿些，我出来的时候没觉得怎么，就没听。”
    没有多加责备，四阿哥转问：“你在看什么？”
    “看草原上的星空。”
    四阿哥随之抬首仰视，“很美。”
    “那是当然，”我稍有得意，“都说人生四大喜，其实还有四大兴，‘辽原缀繁星，海波迎日射，层林漫花舞，银雪覆冰河’。若是这四景都能身临其境，那岂不是太幸运了。”
    我一口气说完，并恣意于自己的图画中，却没有听见赞和声，有些不解，侧头正对上四阿哥如夜星般的双眸，一时忘了言语。
    “蓠儿，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什么？”自然地询问。
    四阿哥却止目，回身，“只是觉得恍如虚幻。”
    我收去了恋景之心，“是啊，这个时候，我居然可以谈论这些诗情画意。”再抬眼，摇摇欲坠的繁星似乎转瞬间化为天空的眼泪，晶莹闪烁。
    “那四兴，你已遇到几兴？”
    四阿哥突然的回问，让我愣在了一旁。若干秒后，才姗姗答道：“南巡的时候已经见过海上的日出，此时又坐在了这里。”
    “看来蓠儿还是幸运的。”
    突然觉得好笑，都说‘吃亏就是占便宜’，看来四阿哥是在告诉我，不幸与万幸本是同根生的。
    “在笑什么？”
    掩嘴回答，“没有，只是承认四阿哥说得在理。”
    不知道为什么越想越觉得可笑，终于忍不住大笑出声，还一发不可收拾，竟然连眼泪都笑了出来，抬手拭去，还有，不断，于是放弃，随它倾泻。
    “蓠儿，蓠儿！”四阿哥突然拥住了我，“别这样，别这样，怪我，我答应妈妈照顾好你的，都怪我……”
    ……
    精疲力竭，靠着四阿哥，想起那次马车中，也是这样，他借肩依陪，我默默接受。
    “四阿哥，你看，你最喜欢哪颗星星？”
    “最暗的那一颗。”
    我心里说不出的苦涩，果然性格所致，若是十四，一定会告诉我，是最亮的那颗。
    “蓠儿呢？”
    不加思考，“上面只种着一株玫瑰花的那颗。”知道四阿哥不解，我自己坐正，继续讲述，“有一颗星星上面住着一位小王子，小王子种了一株玫瑰花。后来小王子因为寂寞离开了那颗星星，来到我们这里，他看到了百花齐放，却万般思念那株玫瑰花，最后毅然决然地回到了玫瑰花身边。”
    “蓠儿，你的眼里只有一个王子吗？”
    我瞧着四阿哥，微微皱眉，心口有轻细地划痛，仰首夜空，
    “如果你爱上了星球上的一朵花
    晚上望着天空的时候
    会觉得特别甜蜜
    我会在星星上面笑
    所以如果你在晚上看星星的时候
    就好像所有的星星都在向着你笑
    是你
    只有你看到星星才会笑
    我永远都是你的朋友
    你希望和我一起笑
    就好像我让你看到的
    不是星星
    而是一大堆会笑的小钟铃”
    正面直视四阿哥，稍作停顿，“四阿哥，我希望你永远是那个可以和我一起看星星的王子。”
    回到毡帐，策凌已经在其中等我。
    “找我？”
    “我来向你道歉。”
    小秋正端热水进来，要给我洗手，策凌却没有避忌，直接说出“道歉”二字。
    “小秋，你先下去，我和策凌王子有话要说。”
    “是，格格。”
    ……
    “你怎么了，要和我道歉？”我自己走到盆架旁洗手。
    “本来我们说好，我却……”
    “若为这个，你大可不必，”我拿起一旁的长帕，擦去手上的水湿，“你也是迫于无奈，不过十格格向来温和，连话都不大声说的。”
    “不管怎样，我就是要向你道歉，”策凌说着竟然对着我拱手深深鞠了一躬。
    我看着有些犯愣，“我可受不起，你再这样，就赶快走吧，惹得我浑身不自在的。”
    策凌刚想张嘴，只听外面有侍卫叽里呱啦不知讲了什么，策凌连和我招呼声再见都没有，就赶了出去。
    一侧身，有个小布偶掉在了马车上，伸手捡起，不禁想起临行前美少女小查苏依依不舍的眼神。
    “查苏公主送给格格的这个木偶真是特别，格格若喜欢，给奴婢细看看，奴婢照着样子再给格格多做几个。”一旁的小秋看着我手里的木偶说道。
    “别费劲儿了，做多了也是乱扔。”
    忽然车停，小秋掀帘询问，听见有侍卫回答：“皇上有令，于此休息整顿，再继续赶路。”
    小秋扭过身，“格格要不要到外面透透气？”
    “不用了，我想睡会儿。”只要掀帘，难免与九阿哥碰面，我现在还无法面对。
    小秋拿过毛毯帮我盖上，“格格这又何苦，九爷一路上带伤守在格格马车旁，连奴婢看着都觉得不易了。”
    我以手遮面，不愿相谈。
    回到小院儿，第一个客人非镜月莫属。
    “恭喜的话，我打回来已经听过一大车了。”不等镜月开口，我先出声，然后继续整理书案上带回来的礼物。
    镜月自己走到贵妃榻前，往上一歪，“我这刚进门儿，还没来及喝口茶，你就一句把我噎回去了，我还能说什么？”
    “这两样是给你的。”我指了指圆桌上两个盒子，又转手翻找别的。
    “其实也没什么不好的，表哥对你是一百个疼一千个爱的。”
    我根本没有抬头理会镜月所说，“你打哪儿来？一会儿可是要去良妃娘娘那里？”
    “额娘那儿，我已经去请过安了。”
    我这才转身，“你怎么不先来找我，咱们也好一起过去。”
    “你这就要去额娘那里？”镜月坐直了身子问道。
    我有些不解，“怎么了？不是一直这样的，你没看见我这紧着找给娘娘的礼物呢？”
    “现在和以前不同了，你马上就要嫁给表哥，怎么说也要前去见过姑母吧。况且你两天后就要到董鄂府待嫁，礼节上也没有先去额娘宫里的呀。”
    镜月说的似乎头头是道，可我听在心里突然觉得十分惧怕。惧怕那些规矩礼仪，那些亲疏客套，还有那些忽而转变的关系网络。
    见我低头不语，镜月走过来，“你别害怕，姑母不是挑理刻薄之人。你只以平常心对待，其他的就是念在表哥，姑母也不会为难于你。”
    走到延禧宫门口儿，我还是心里打鼓，“镜月，我看还是下次再来吧。”
    “来都来了，进去吧。”镜月拉着我跨进了宫门。
    ……
    坐在主厅侧边的圈子上，我低头沉默。
    “苡蓠格格怎么突然没话儿了，老听着十阿哥他们来说着你的笑话的，怎么今儿没了声音，还是和镜月说好了的，成心呕我。”宜妃放下茶碗儿，和我开着玩笑。
    “姑母，镜月怎么会呢！……”
    我听着镜月还嘴，微微一笑，还是没有出声。
    “福晋，爷去了景阳宫，说是要留下用晚膳，请福晋一会儿也过去。”八府的小太监来传话。
    宜妃听了轻笑两声，“快去吧，别让良妃娘娘和八贝勒等着。”
    见镜月起身，我自然的也站了起来，本想道别，宜妃却先我开口，“让镜月去吧，我有些话儿想单独和格格聊聊。”
    镜月走后，我扶着宜妃进了暖阁。
    “坐过来下。”宜妃示意我也坐在罗汉床上。
    我依言而行。
    宜妃盯了我半天才开口，“你从小在宫里长大，皇上疼爱有加，自是任性、奇怪了些，这都是可以理解的。只是以后到了胤禟身边，也要尽量约束着些，到底不比在宫里做格格，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宜妃娘娘说得是。”
    “我知道你心里有结，只是事已至此，我希望你日后一心一意做胤禟的福晋，别的都是妄谈。”
    宜妃此话不轻不重，半清不明，但适度地警告了我，我是她儿子的福晋。她这么做，我想我能够理解，毕竟她先是母亲，才是妃子。
    可是站在我的角度，却无法不厌烦至极。这桩婚姻并非是我愿意，这个我知道，他九阿哥清楚，你宜妃也明白。难道逼迫我就范，还要约束我心灵吗？
    见我不答，宜妃也没拍案，而是放柔了语调，“胤禟的性子，看似随意，其实执拗得很，有些时候根本不容人劝。我真是盼着你日后能拉拽着他些，比我磨破了嘴都管用。”
    “宜妃娘娘说笑了。”我每次张嘴，都尽量减少字数，以免话多说错。
    “主子，九爷和十爷刚从养心殿出来，九爷正往您这儿过来呢。”
    我听着宫女这样说，怕宜妃有意挽留，赶忙起身推脱，“宜妃娘娘，苡蓠有些不舒服，想前告退了。”
    宜妃停愣了下，“也好，回去好生修养吧。”
    两天后，我向苏嬷嬷辞行，带了小秋，春夏秋冬并雪碧可乐一起去董鄂府。
    软轿抬到到宫门口，换车。董鄂家的车马一早儿就守候着了。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下轿直身，九阿哥就背手立于马车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