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  第九章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2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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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愿为良医,誉满杏林,钟文立志如是。
    元祐五年,我七岁,被父亲送来太医院。我知道,他不是要我做学问,是要我来做官的。不过这里人人都要做官的,想出人头地,首先要做好学问。
    太医院的学习是辛苦的。天还未亮,便要做晨操,之后去学堂诵读。那时太医院里派张大人、牟大人授课。两位大人管的很严,背课文错一个字便打十下掌心。平时考试也很多,常常起早贪黑的复习。我记得有个同学连考了两次都没过,便被遣送回家了。他父亲是工部司匠,家里人口多,全靠他一个人养活,所幸晚来得子,以为以后的生活算有了着落。为了这个儿子,他三番五次找两位大人求情,结果每次都是闭门羹。
    “你们这是革掉我的后半条命啊!”
    那天中午放学,他站在学堂外,我们看着他费力的跪下,老泪阑珊。直到牟大人一声怒吼把我们赶走。我假装捡书本,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大人,居然流了很多很多泪。他最后到底怎么样,是怎么起来的,我不知道,以后也没问过。
    不过由此我常常想到自己的父亲。我想我是他的后半条命。
    我家本是京城内的,但父亲从不来看我,只是偶尔寄几封家书,寥寥数语,不外乎勤学励志的话。小时候有时会为这种事哭上一夜,但长大了也便习惯了。父亲毕竟是个内敛的人,也许有一天我被开除时,他也会跪下。也或者我只是自欺欺人。
    父亲来信叫我多向张大人请教,说等熟悉了,以后就跟着张大人,在太医院便容易些。那时我没想过那么远,乍一看有些惊讶。我一直把张大人当老师,而忘了他也是一名官员。看完父亲的信,心里有些矛盾。因为在学堂待了这么久,我发现我并不想做官。
    元祐七年,太医院来了一位新御医,传说曾经做过少太傅,是个相当传奇的人。恰好那时有一阵子,张大人和牟大人都很忙,他便给代了几天课。他让我们叫他庸大人,我想,那不就是庸御医?总之庸大人很风趣,而且很会教课。我想他医学方面的造诣恐怕远远高于牟大人他们。更重要的是他有一种爱世人的情怀,是太医院任何其他太医所没有的。
    “你们说说,医生是干什么的?”有一天,他这样问。
    “救死扶伤,悬壶济世。”我们拉长声音一起答道。
    “那太医呢?”
    屋里寂静了,大家低下头。太医不也是医生吗,难道不一样吗?
    “你说。”庸大人敲敲身旁的桌子。
    一个学生噌的站了起来。“一……一样……吧?”
    庸大人笑着叫他坐下,然后朝我这边走来。我飞快的思索。
    “钟文,你说呢?”
    “是给王公贵族治病的……”我脱口而出,不过说到一半,没来由的想起父亲的书信,于是改口道,“是做官的。”
    他满意的点点头。“对,太医是官,不是救人的。不仅不救人,有时还要……做些伤天害理的事。所以好心肠的人做不来。”他叹了口气。
    我扪心自问,难道自己以后能为了做官而牺牲别人的命吗?
    几个月后,直隶南部闹瘟疫,庸太医辞掉官职,去当了一名真正的医生。不过他的话一直令我耿耿于怀。
    “你是要做官还是做学问?”元祐十年,张太医出了一次大考,收取入室弟子。只有我一个人考过。
    “我想做学问,可又不得不做官。”这时我不过十二岁。
    张太医点点头,花白的鬓角闪动。老师也老了啊。
    “你有资质,为师也不想让你蹚浑水。可是太医院得有接班的,钟文。”等我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时,师傅正起身准备离开。“所以为师会尽量保你的。”
    看着师父的背影,我想起那位老父亲。“我的后半条命”……
    所以我拼命苦学,这次不是为了家父,而是为了师傅,更是为了想清楚庸太医那番话。终于我以优异的成绩提前被封官级,又经历了数次考课,成为御医。那是元祐十五年。第二年,他来了。
    莫咎刚到太医院时我正在后宫伺候一位病重的小主,他来的消息也只是略有耳闻。我当时猜测,大概是有人卖了人情,不然一个外人怎么能进来。等小主康复后,我回到太医院,去师傅执掌的药房帮忙。
    “莫咎,这就是我的弟子钟文。”师傅身旁站出一个弱质少年,向我行礼。我赶紧回礼,原来这就是新来的。仔细打量,他一副细小的体格,年龄大概和我差不多。“钟文,我最近有事,你先带着他。”
    礼毕,我们俩都抬起头,我也终于能看清他的相貌……
    “钟文,听见了没?钟文?”
    我回过神来。“是,师傅。师傅放心。”
    然而我无论如何放心不下,没想到,莫咎竟是从不收受人情的师傅纳进来的,而且这几天师傅还亲自带他。有传闻说,师傅和莫咎的师傅是旧友,所以破例。我因此问过莫咎,他师父是谁,他告诉了我,而那是我从没听说过的名字。“他名字很多,也许你想听的是其中某一个。”他冷冷地说,“我刚遇到他的时候他姓莫。”
    总是这样,他对谁都很冷淡,而师傅对他一直很好。我们这些科班出身的有时便在背后议论,大多是觉得不满。“他也没什么才干,凭什么张大人对他比对大师兄还好?”他们为我抱不平,我能说什么,只得说师傅为人一直不偏不倚的,他做什么定有自己的道理吧。
    几年过去,大家的愤懑平息下来,相安无事的在一起工作。偶尔也会互开玩笑,出去小聚一下。也许是因为我们都大了,都学会了活着。但我觉得,更是因为莫咎变了。他有时会笑着说话,有时会趁机偷懒,和我们越来越像。他本来不是这样的,我会这样想,然后有点失落。
    有那么一天,我突然意识到我也算年轻有为。师傅啊,同僚啊,话里话外似乎都在说,接手太医院的非我莫属。我才开始担心,身边的人称兄道弟的,原来只是为了献殷勤?于是我没有办法像以前那样和他们在一起了,他们看我的眼神好像在看一条通天的绳子,让我害怕。倒是莫咎仍是对谁都若即若离的,像一丝游移的风,不和任何人亲近。
    “莫兄来太医院是作学问还是做官呢?”我问,以为他一定会回答做官。
    “什么也不为,就是混口饭吃。”
    混饭?想也没想到是这样的答案。多少人挤破头也要进来的地方,为什么一个胸无大志的他可以这么幸运。那时我是有点生气。
    不,不是那时才开始生他的气,而是很早很早,从第一次见面起,就没原谅过他。然而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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