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回首第四十章
    高永夏并不是第一次和平原对局，当然也不可能是最后一次，但这一局，事后每当回忆起来，却都完全可以称得上是他记忆中印象最深刻的一次。
    都是站在绝对顶峰的一流棋手，彼此之间也是熟悉到极点，加上几年来对平原棋谱专门的研究、解读和探讨，所以对于这一次对局高永夏自认为准备是相当充足的。
    毕竟，在大赛当中改变棋风，不是一件非常明智合理的事情。
    不过平原好像天生就是喜欢打破人们俗见。
    重重地落下一子，高永夏忍不住仔细打量着坐在棋盘对面的大满冠得主自己的对手。在人们的印象里，阳光灿烂的笑容似乎是平原的一贯标志，习惯性微扬的嘴角流露出自然而然的宽容温和，在不知道他身份的人看来简直就是一个年轻快乐无忧无虑的阳光青年。面对着棋盘的他也总是一派自然，含笑的眉眼显露出和棋盘上一般无二的沉静从容；即使是落下杀着，脸上的表情也不会有太大改变。但是今天，高永夏却非常清楚地感受到那股毫不掩饰的外露的杀气，平素温和淡定的眸子陡然放射出锐利无匹的光彩，凌厉干脆的落子仿佛要把棋盘击出深坑一样的力道——周身的压力竟是置身潮水中一般一层层地涌进、加深。
    哪怕是面对最强劲的对手也可以毫无破绽的行棋，取得无可挑剔的胜利，就像是充满妖魅力量的厚重长刀，所以人们给予这位世界冠军“妖刀”的称号。但平原流水行云自然无拘的围棋仍然带着微微的收敛，似乎那份矫夭灵动的天赋似乎始终也没有发挥到极致，妖刀妖刀，似乎也从来没有真正出鞘。而此刻给人的感觉，却像是那把锋利的刀取去了最后一层刀鞘，在围棋的黑白世界中骤然闪烁着无比耀眼的锐利光芒——那是一种带着无法掩饰的煞气的锋利，一份沾染着血气的微微腥甜的优雅；集聚起巨大的力量劈开一切阻挡自己脚步，开阖纵横之间尽是毫不犹豫的挥洒与豪放——
    这是人们第一次见识到的，沉静温文的棋坛帝王展露出的锋芒，抛弃了一向的冷静稳健而展现出的更加无所拘束的恢宏气象。
    相比于之前算无遗策的周全缜密，这样锋芒毕露意旨明确的行棋，棋盘上的直接对抗无疑是大大增强了。何况，高永夏最擅长的本来也是强攻型的围棋，一旦交手便是最激剧的战斗。
    进攻、咬合、剧斗、击溃，每一个回合都进行得异常猛烈而迅速，几乎看不出任何缠斗的痕迹双方便已经开始了又一轮的激烈较量。
    平原微微笑着，目光却透露出凌厉的杀气，步步紧逼的落子，毫不留情地将对手一寸寸逼入绝地。高永夏只觉自己正置身一个密闭空间，而其间的氧气正被他一点、一点、一点地抽取干净，任何的挣扎只会将自己更快地窒息。
    但，高永夏的眼睛突然闪出光来：也许只有在这样的时候，顽强才可能体现出其真正含义；不是困兽犹斗的顽固，也不是意气相争的好胜，更不是莽撞无策的混乱挣扎，而是在绝境中想尽一切办法争取最大限度的生存空间，即使知道眼前是一条充满危险而希望渺茫的道路也绝不轻易放弃的坚持——绝境之处的顽强，哪怕只有百万分之一的可能也要竭尽全力尝试，只是因为这是自己的战斗、自己的信念，无论如何都不能放弃——就像当年那个骄傲地维护着自己理想的十五岁少年，用生命和信念交织而迸发出来的最耀眼的光彩。
    “我不会给你任何机会的，高永夏。”轻轻一句韩语，成功地让棋盘对面的人惊愕地抬起头，几乎是小心翼翼地将那把一直紧握着的精致折扇放下，拈起一粒棋子重重拍落，平原的嘴角扬起一抹异常自信的笑容。
    凝视着一子落下之后，自己勉强扳回的均势陡然急转直下的盘面，高永夏终于长长吐一口气。
    也许，这个人，天生就是要站到最高处的吧？
    手在棋子盒上方悬了三秒钟，然后落下，三枚棋子静静地落到棋盘上。
    “我认输了。”
    抬起的脸上一派平和从容的笑容，认输……第一次并不感觉任何的难过：彼此倾尽全力的一战，战斗激烈的盘面，同样坚定的求胜之心的碰撞和激荡——有这样的一局，虽然无法避免落败的沮丧和失落，但，输给这样的对手，自己却可以说，真的没有遗憾。
    而真正让高永夏惊讶的是，在棋局结束的那一刻自己头脑里面转过的最大问题竟然是：平原……究竟什么时候学会了韩语？
    ※
    “光——”
    奋力分开蜂拥而来的记者，大步径直到主席台前拉起一脸笑容的俊雅青年，双臂收紧，平原毫不犹豫地将这次邀请赛主办方藤原集团的总裁圈进怀里。
    虽然这样的胜利确实值得并需要庆祝，但是当着这么多人甚至全世界棋迷的面……微微有些无奈地笑了笑，轻轻一甩背后及腰的如瀑长发，光伸出手，紧紧揽住平原的腰。
    深深吸一口那柔顺发丝间的清新香味，“我很快乐。”
    “我知道。”
    “很兴奋。”
    “我也知道。”
    “是你第一次这么做。”
    “平，如果想让我放开，就继续废话。”
    “真希望马上就是决赛。”
    “为什么？”
    “有些等不及了……隔开几天的比赛，简直像是挑逗……”
    好气更好笑地和那张满是哀怨的脸拉开一点距离，“挑逗？”
    “或者是其他的什么……你知道我的意思。”目光若有若无地像旁边瞟一眼，随即将脸更深地埋到那片柔顺的黑色丝绸中，“老爷子决意要插一脚？”
    “平，有的时候真想直接敲开你的脑袋。”
    “我只是在想我们的未来……”
    光无声地叹一口气，随即站直了身子将已经毫无形象的棋坛第一人和自己彻底拉开。平原微微一笑，一双习惯了拈起棋子的修长的手很自然地为他理顺被自己搅乱的长发。轻咳一声，伸手扣住那双殷勤打理着自己头发的手，目光轻轻流转，眨眼间已换上藤原集团总裁最标准的笑容。“该面对记者了，平。”
    “光……”
    “如果真的在考虑未来的话，还是想想怎么确实地把冠军拿到手吧。”虽然心里颇有些不满似的气恼，但今天给予媒体的刺激显然是足够了——完全想象得出明天新闻报纸的头条是什么，以及必然衍生的花色繁多众说纷纭的故事版本，唯一希望的是，藤原道衡不要再在其中插上一脚……虽然，目前看起来可能性不是很大的样子。“又是和塔矢亮对局，该说什么……真是冤家路窄。”
    “我对高永夏说，我不会给他机会的。我并不介意用日语和塔矢亮再说一次。”在他耳边轻轻吹一口气，平原也直起身子，转向众人的时候已然露出最温文优雅的笑容，一边竖起三根手指，“三个问题，请大家考虑并商量好问什么，OK？”
    看到记者们顿时安静下来用目光和窃语交流，光心中忍不住好笑：第一次见到平原这个样子的人，尤其是紧接着那盘锋芒过分凌厉的棋局，要求不被唬住确实有点强人所难。
    “为何改变棋风？为何要选在这个时候？对于之后的决赛有什么样的意义？”终于还是《围棋周刊》的首席记者渡边上林问出了众人商讨得出的问题。
    看着满场记者期待的眼神，平原心里不由窃笑：虽然目光当中透出十分的好奇，但是在这样的场合他们显然不敢深入去问棋盘之外的东西。自己原也是拿定了这一点才会像刚才那样肆无忌惮，否则真要搅乱了邀请赛别说光不会善罢甘休，自己非被整个藤原家族当成最大敌人来看待不可。转头看一眼身边笑容清浅的优雅人儿，平原大方无比地摊开手。
    “因为——要连接遥远的过去和遥远的未来，在这条路上，只能走得更快、更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