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蓝焰火﹒下部  93、上帝躲在一边窃笑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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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3、上帝躲在一边窃笑
    我穿过柜子上凌乱的小摆设,看到了一个小小的木相架……
    木相架里的照片,颜色已然不新鲜,图像也不怎么清晰,但依然能看出是一位青年扶着一位老太太,看起来应该是一对母子。老妪的头发随风扬起,凌乱而稀疏,显得苍老。而年轻人那一头浅发则是飘逸优雅,有一种……有一种诗人的神采。
    我没有拿起相架仔细研究,而是轻轻退了出来,离开了小屋。
    晚餐的时候,我问房东奶奶,这里是不是还住着其他人?
    奶奶正给我盛汤,随口回答我:“是。”
    我说,我去过后面那个小木屋了。我边说,边若无其事地把面包递给爷爷。
    奶奶说:“噢。”
    我见这个话题得不到应有的反响,奶奶好像不愿意提这事,只好低下头认真地将盘子里的汤一勺一勺送进嘴里。
    须臾,我又找到了重提这事的由头,我问,那人干吗不和我们一起用餐?
    爷爷说:“他从住到这里第一天起就这样。”
    凭这句话,我几乎可以断定,眼下小屋里住着的这个人,不是性格乖张,就是有着特殊的原因。
    我执着地问,为什么?
    爷爷想了下说:“我们吃饭的时间,他需要睡觉。他的作息时间和我们不一样——对,就是这样。”
    我说,他做什么样的工作,需要白天睡觉?
    爷爷看了眼奶奶,问了句奇怪的话:“他们还没给他消息?”我不明白爷爷指的“他们”是谁?“消息”又是什么?
    奶奶没有回答爷爷的问题,而是对我说:“他在北温的一家食品加工厂工作,每天晚上都去那里的仓库卸货。”奶奶嘟哝道,“他那身体怎么搬得动整头的冻猪。”
    我说,哦。
    我想,我不能继续发问了,再问就不礼貌了。
    那阵子,我每天都能接到从北京打来的电话,多半是彤姐,有时候则是五子哥或其他朋友,甚至是我干妈。
    干妈是唯一反对我到加拿大的,她认为我在北京长得又高又壮,都是她美味饭菜喂养的,自豪得不得了。她最担心的就是,到了加拿大没人给我做饭、洗衣。听说房东会照顾我生活,干妈醋意十足,说:“外国老太婆最懒了,粗坯,能做出什么好吃的东西?”
    我不知她对“外国老太婆”如此这般的印象,从何而来?不由暗暗偷笑。
    干妈开始抹泪,一径说,“弟弟要吃苦头了。”这句话说到我临上飞机,提着行李走出公寓时,还重复了三遍。
    电话里,干妈没说几句,又哭上了:“弟弟啊,你回来吧,干妈不再去上海带外孙了,天天给你做你喜欢吃的。你过不惯就自己买了飞机票回来,别管你阿哥阿嫂同意不同意……”害得我陪她落了几滴眼泪。
    小飞则比较少电话,自从我连上网络之后,我们就通过私信联系,偶尔也视频,因为信号差,每一次视频都不顺畅,几乎弃之不用。
    小飞的气恼过去后,开始理解我为什么不辞而别,不再蛮横,也许这种情况正应了所谓的“距离产生美。”
    我有事没事动员小飞去找女朋友,因为从他先前的一句话里我看到了这种可能——他曾经问我,和妹子是什么感觉?当时我心里一格楞。他对此有探究的欲望,有神秘感,说明不存在生理上的绝对抗拒,而过去我没发现。于是,我在微信里对他说,你需要尝试,也许你会产生从未有过的美好体验。开始他很坚决地表示,没有一点可能。我几乎放弃了这种努力。我想,鞋合不合脚只有自己知道,没有人比自己更了解自己了。
    又一次,在他强烈的恳请下,我跟他描述上海的那次艳遇。我把过程描绘得既详尽又美好。可喜的是,打那以后,小飞不再决绝,不再坚信自己是个百分百的盖。他答应我,看看吧。我理解他所谓的“看看”,即是看机会和缘分。他松口了,这便是希望。但是,他依然说,如果你不回北京,也许会去找女孩。我说,你这么说,我是一定不可以回去了。
    我想,小飞指望我回北京的念头也在一点点磨灭。谁也经不住无望的等待。
    离春季开学还有几个月,中间夹着漫长的冬季,刚到温哥华的新鲜感一点点在消失,每天陪伴两个老人的生活让我内心非常焦虑,我预感到这个冬天将是痛苦而难熬的。
    难熬的日子总是杂念丛生。有时,对着浴室的镜子,我突然产生出幻觉,我看到小飞在镜子里出现,从身后抱住我,小老鼠一样的物件在我屁股上使劲顶啊蹭的。那会儿,我的心出现了久违的活跃,我笑着,转身紧搂住他……我看见镜子里的我们俩都是光着身子,那情景就跟在北京时一模一样。我坏笑着对他说,大老鼠要咬小老鼠喽……大老鼠戏谑小老鼠的时候,我倏忽回到现实中,照例是一阵哆嗦,照例是懊恼和一通忙碌,掀被子,然后把濡湿的布单撂地下……
    洗衣房也是洗涤我沮丧和苦恼的地方,听着轰隆隆的马达声,我想,我找到了不能回北京的理由,我说服自己再也别回去了,否则害人不浅。
    我继续给小飞发微信,说,遇到机会了吗?哪个妹子让你比较有心动的感觉?要是有,赶紧告诉我,第一时间。
    那天,我陪房东爷爷去伊丽莎白公园买花秧,那是要过海的,我们开着车摆渡,在渡船上,我和爷爷登上甲板上看海。那会儿,虽然已经入冬,但温哥华的气温不低,太阳暖洋洋,感觉就跟春天似的。
    到温哥华之后,我既不需要出席公众活动,也没什么认识的人,跟着爷爷就是个小工匠,于是很不注意修饰自己,整天穿得稀里哗啦。加拿大青年兴嘻哈风,算起来要比中国早个三、五年,他们穿大花的沙滩裤,然后,套宽大无比的牛仔裤,底下光脚趿一双烂烂的运动鞋。这样子看起来蛮屌的,我便有学。牛仔裤既宽大,还不系皮带,松得几乎褪到胯部以下,臀沟美丽而俏皮地露出来。而屁股翘臀沟深的男生往往被人羡慕,那是青春洋溢荷尔蒙旺盛的象征。我站在甲板上,就是这德行,太阳和海风过来骚扰你,我都能坦然接受。我觉得这样子特别像个什么事都没所谓的无产阶级。心里那种反叛情绪得到了声张,让我有透气的感觉。反正不能全掉下来,能让周围人咂舌、惊艳、偷眼瞧,也是一大快活——跟恶作剧心态没什么两样。
    爷爷过来,拍拍我屁股,我意识到露得太多了,略微提了下裤子。我说,爷爷,温哥华一直这么暖,冬天也可以穿单衣吗?
    爷爷说:“说降温就降温了。”
    我说,噢。
    我和爷爷讨论起加拿大城市之间也有时差的问题,认为这很可能造成各种时间延误,比如说坐飞机误点什么。正说着,我突然想到问,我们另一个房客为什么我从来没见过?
    爷爷说:“因为你是个懒猫,每天起床都那么晚。你起来的时候,别人早睡下了。”
    我笑着说,噢,原来这样啊。
    爷爷看了下周围,挺神秘的样子,然后悄声告诉我,说那个房客是个俄罗斯人,没有身份,所以不愿意接触人,他的夜班工作正好符合他的意愿。
    什么叫没有身份?我诧讶地问。
    爷爷告诉我:“他随着他们国家的舞团到加拿大演出,一连走了好几个城市,后来舞团回国了,他没有走,也许时临时起意,也许是早就计划好的,反正在机场突然就离开了团体,成了一个没有身份的人。我们平时很少提到他,尽可能不打搅他。我想,他大概不愿意别人提到他。”
    哦靠,这不是我们国内说的“非法滞留”吗?这事儿爷爷可从来没跟我提过,
    我说,这么说,他原先是个演员?
    爷爷说:“知道Ballet吗?”
    我说,当然知道。
    “他是Ballet明星。俄罗斯的芭蕾是非常棒的的艺术。他留下来之后,本来打算进入加拿大的舞团,只是因为没有合法签证,黑身份,他们没有答应接受他,于是只能找些临时的活干。”爷爷认为,“他早晚是要进入舞团的,多伦多,或者蒙特利尔,我相信。”爷爷还说,“他是个很棒的演员,上帝不会抛弃任何一个有才华的人。”
    从这一刻起,我的心就乱了。难道他和小飞干一个职业?我刚刚告别了一个舞蹈演员,又在这里碰上了一个。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只是觉得内心一个隐秘的情结又被煽动起来。
    我在小木屋看到他照片了,长一头金发,很美。我对爷爷说。
    爷爷摸着我的头说:“我们还是觉得黑头发更美一些。而你们亚洲人欣赏金发。”
    我有点走神了,心跳不在节奏上,不过,爷爷一定看不出来。
    车开离渡船的时候,爷爷问我要不要到附近买一根皮带?
    我说,不要了,这样挺好。
    伊丽莎白公园简直就是个伊甸园,我在那里很恍惚,老觉得自己在一个离现实很远的地方,离上帝很近。可是离上帝近,我却看不到上帝的踪影,上帝一定在哪棵树或者哪个花丛后面躲着,远距离遥控我的情绪,制造出种种幻像来引诱我,让我心绪纷乱欲念丛生。然而上帝却躲在一边窃笑,说看一个男生是不是心思乱了,就注意他做事还有没有条理。
    在搬运花的时候,我几次被爷爷提醒拿错这个,拿错那个……
    我一直认为上帝是个老盖,他太了解男生了,而且以教坏他们为乐。
    从伊丽莎白公园回来,我忙着帮爷爷安置新买的花种,又为他干了整土、剪枝的活。在那段时间里,我克制自己不去看五十米外的那幢小屋,我想,我要活得离喜欢恶作剧的上帝远一点。
    晚餐的时候,奶奶看我比平时话少,问我是不是累了?
    我说,不是啊。
    我帮奶奶洗了餐具,像往常一样,一件一件擦干,然后一件一件放入橱柜。不过,没看电视,我就向爷爷奶奶道了晚安。
    回到房里,我很早上了床。起先脑子很杂,怎么也睡不着,后来,迷迷糊糊睡了,依旧是接二连三的乱梦。半夜我被渴醒,起身去浴室龙头里盛水喝,站在镜子前,我突然感到一种巨大的惶恐——
    我意识到心魔又在复活。
    ……房东奶奶送我的睡衣,像一挂寥薄的床帐,罩着一头发威的小兽。隐隐绰绰中,我看到它毛发奋涨,兽心狂野。我不敢撩开那寥薄,怕看到它的狰狞。我知道怎样安抚它,自己豢养的小兽,怎么能不了解它的脾性。可是我担心,每一次安抚,都会带来下一次更加肆无忌惮的任性。它是被宠坏了,桀骜无羁,想怎样就怎样,想什么时候发作就什么时候发作,它受心魔的管束,而不是我的压制。
    我不知道这一晚该如何和灵魂中的另一个自我相处——我降服它,抑或它打败我。我甚至怀疑,我降服它的同时,就是它打败我的一刻,终归是一场没有输赢的战争,怎么打都是平手。
    我向薄如蝉翼的睡衣底下探进手去,不需要去看,就掐住了命运的咽喉,凭感受就能感受到那种决绝的较量。心在颤抖,然而这种颤抖却是如此快意,仿佛周身每一个细胞都被激活,是以暴制暴带来的满足。
    一个暴君,蹂躏着所豢养宠兽,终是要见结局的,那个结局不外乎,喷血。
    倏忽,我尖锐地意识到,这种暗中降服的手段太过猥琐,甚至是卑劣。既然是一条猛兽,死也要让它死在捕猎的过程中,我不愿意看到在我的管束下,小兽变得蔫头耷脑,然后日复一日,兽心全无……俗话说,虎落平阳被人欺,落巢凤凰不如鸡。
    我掐住命运的手开始变得温和。我给了它几次完全是出于鼓励的安抚。尔后,撩开薄如蝉翼的睡衣……告诉它,等待也是一种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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