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白画廊 38、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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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良心
我听见手机里安东尼对我喊着“救人——”,来不及细问,调转摩托车头,原路返回。
我远远看见马丁的黑色“奔驰”歪斜着停靠在路边,猜想准是马丁出事了,一阵心慌,想象不出会出什么事,事情又有多大。我把摩托撂在路中央,奔向汽车,看见马丁歪斜在驾驶座上,脸色煞白,不省人事,一缕口涎垂挂在嘴边,浑身一激灵,一连串的话脱口而出——这些话如果不是在这场合,不是情急由衷,事过之后我绝对说不出来,即便这样想,也不会说。
我说,马丁,都是我的错……我太狠了。我不该气你……马丁你不能有事,求求你,别有事……我错了,我知道我错了还不行吗?!
我喊着,把马丁从驾驶座上拖下来,我对已经吓傻的安东尼嚷:“打开后车门!来帮我啊……抬住脚!你怎么那么蠢?抬脚啊……”
我和安东尼手忙脚乱把马丁塞进后座,像塞一个大麻包,那时已经顾不得考虑是不是会磕痛他,会不会把他的手和脚掰折了,一个念头就是要赶紧送医院,是死是活都要送医院——那一刻医院在我脑子里就是天神,就是上帝,就是一线希望,任何犹豫任何延宕都可能造成马丁更大的生命危急,那样,我的罪孽就更大了。
我疯狂地开着快车,嘴里还在说,“我错了,我错了……马丁你别吓我,你醒来啊——”我说着说着眼泪就不由自主地掉下来,我不愿意自己落泪,落泪对我来说是件很操蛋的事,很丢脸,特别是安东尼在场。可眼泪就是止不住。我狠狠擦一把,眼泪和鼻涕却越发汹涌地落下来,让我看不清前面的路,我两只手拼命地擦,拼命地擦,交替着擦,把脸糊成湿湿的一片。
我把车开成一条蛇,在街上疯狂地扭动,两边的车仓促地躲避我,像是在斗牛场看见了一头被逼疯的牛,尖锐的刹车声此起彼伏。安东尼一再对我说:“小心……小心!”“太快了——”我终于被他说烦了,粗鲁地喊:“你他妈的给我闭嘴!!”
到医院时,急救医生笨手笨脚地企图把全身瘫软、死沉死沉的马丁从汽车里弄出来,我火了,骂道:“你们干什么吃的?”也不知哪来那么大的劲,一下子把马丁抱起来,向急救室跑去。那段路真长,马丁真沉,在这过程中我几乎没有喘过一口气,硬是憋着向前跑。我知道,只要我喘息一下,必定瘫下来,再也跑不了,只有用一口气像百米冲刺一样往前跑……那会儿天地是昏黑的,医院的景物像动画片里的魔窟。
当急救床迎着我飞速推来,我把马丁往急救床上一撂时,两条腿再也没有力气了,我巴着床沿瘫软下来,我胡乱地喊着:“救活他……求求你们……一定要救活他——医生……大夫!!”
我那已然不是人的声音的呼喊响彻在空空荡荡的医院走廊里。
后来人们传说我跪在马丁面前认错的话其实不是事实,那时我实在是没有力气了,劲全使完了,就像一个炸了的轮胎,瞬间就失去了全部支撑,想直挺挺地站在那儿不是我自己能说了算的。
马丁被推进急救室后,人们把我从地上扶起来,打那以后,我便不再说话,一直不说话,以致很久……那时,我感觉一开口就犯恶心,听见大一点的声响也犯恶心,还不住地打颤,身上脏了也懒得掸一掸,就那么魂灵出窍的样子。医院有整排整排的椅子也不愿意去坐,我倚着墙旮旯,慢慢滑坐到地上,似乎要躲避所有的人。
事实上,我坐在地上反而招来许多人的注意,先后有好几个人过来问我“你没事吧?”我不想回答他们,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们。甚至听不明白他们在问什么?目光呆滞地看着他们,一直盯着看到他们害怕,怯生生地仓促离开。
他妈的,什么叫有事?怎么叫没事?你们他妈的有事没事的标准是什么?有事你们有办法替我解决吗?我的事你们谁能替我解决?!你们不能替我解决,问着管用吗?不是假慈悲吗?
全世界都他妈的假慈悲,伪君子!!!
后来,安东尼过来,站在我身边,也不说话,可怜兮兮地看着我。我感谢他不说话,他要说话,那会儿我说不定真的会疯。我刚20岁,哪里遇到过这样的事,受到过这样的惊吓?我父母身体健康,我和医院没怎么打过交道,我是个看见吃药就皱眉头,听说要打针就要发抖的人。有一回护士姐姐给我打针,我哇哇叫起来,护士姐姐哭笑不得,说:“还没扎进去呢,你叫什么叫?这么大个子难为情不?”我现在竟然吵着求着要和医院打交道,和死神握手,最可拍得是死神还戏弄我,硬生生考验我,它不给我最后的答案。马丁生死未卜,这是对我最大的煎熬。我哪里是和死神握手,我根本就是在跟死神掰手腕啊。生命的角力。
然而,马丁的生死对于我真的那么重要吗,如同一个至亲?在我的内心深处对马丁真的有感情吗,还是怕失去他后留下难以弥合的心创?我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我只是不要他因我而死,我不要再闯祸!不要!!每闯一次祸,我的心就结一个疤,我的心已经伤痕累累,再不能添加新的疮疤。
下半夜,马丁的危险过去了,医生说主要是心脏问题,而马丁的心脏问题由来已久,那是不可逆转的器质性疾病,通俗地说,就是好不了,但小心护理、认真生活也不见得立马要命。从急救室出来,马丁被送进了特护病房。安东尼坚持由他陪。他看我情绪浮躁,一旦有什么事也特别没主意,不适合照顾重危病人。
我没敢回家,在马丁的汽车里熬着,把脚架在方向盘上。车子停靠在离医院十来米远的地方,万一有什么情况,一个箭步就可以蹿过去。
我20岁生日的这天,夜好黑暗好漫长啊。
我看着天渐渐现出浅浅的胭脂红,疲惫地睡去……
早晨,我走进病房的时候,马丁已经醒了,挂着输液,脸上有些病态的潮红。我在他身边坐下,他伸出手,盖在我手上,声音微弱地说:“谢谢你……救了我——”
我无语,象个哑巴。从那天起,我在他面前俨然是个哑巴。
马丁住院的那几天,我每天都去看他,好像是谁指派给我的任务。仔细想想,谁也没指派我,我是受了良心的指派。我去,基本不说话,即便迫不得已要说,也是极简短的一两个字,特别格涩的样子。
我当着马丁的面没有说过“我错了”“对不起”,更没有说“好好养病”一类的安慰话。我觉得那一类话特别不适合当着他面说,假模假势,虚与委蛇,那不是我的风格。见我始终沉着脸,马丁也不好说什么,绝口不提6月7日晚上的事,那只价值不菲的瓷瓶,已然从整件事中退出。沉默中,马丁从白色布单下伸出和布单同样苍白的手,轻轻压在我搁床沿的手背上,似乎一切都在不言中。
我一直躲避直视他的眼睛,即便不看,也能感觉到他两只眼睛无限温情地望着我。有一次,他把手移到我脸上,来来回回地摩挲着我的下巴和连着鬓发的那片软须,说:“……你以为我心疼那个瓷瓶?那是我吗?瓷瓶值几个钱,怎么能和你比?你要愿意,一把火烧了画廊我也无所谓。只要你高兴……”
我不想认真去分辨马丁的话是否出于真心,只是感觉他的手意味无穷——病中的他还贪恋着我那片不成气候的胡茬。我不好反抗,怕再气到他,又不愿意承受暧昧的抚摸,心撕扯到发痛。
那段时间,我本能地回避和马丁肌肤接触,能离他远一点尽量远一点,但还坚持去看他,阴沉着脸。我不是有意要这样,只是从心里笑不起来。有时我也想,这样还不如不去,给人看冷脸算什么事?但终究下不了这个狠,马丁一个无奈焦虑的眼神,就让我不得不靠近他,挨着他的床坐下,多少给他些安抚。他向我伸出手,我只能承受,有时一脸的漠然,有时虬结起眉心。
平静后,我也意识到许多事不能全怪马丁,当初如果不是我全盘接受了马丁,事情不会闹到今天这地步——任何人看这件事,都会这么想。说轻了,是我这孩子不懂事,不懂什么是人与人之间的情感联系,不懂何为伦理,经不起诱惑;说重了,就是贱,把自己给了人,还有什么讨价还价?想到这一点,半夜睡梦里我都会打冷战,一激灵就醒了,愣愣地看着天花板,觉得自己和Moneyboy没什么不一样。
越这么想,离开马丁念头越强烈,简直就成了一种折磨,但我不知道怎么才能彻底脱离马丁?最主要的是既分开又不给对方造成伤害。
不久后,马丁出院了,我换成每天下课后到“爱丁堡”公寓去探望他。黄昏,通常是马丁户外散步的时间。
那时的马丁基本已经康复,没有什么明显的病状,只是情绪低落,忧郁的眼神、消瘦的身躯、苍白的肤色使他看起来依然像个病人。
黄昏,是新加坡一天中气温最惬意的时刻,常常是一场透雨刚过(新加坡经常在傍晚下一场短暂的大雨),城市清新如洗,天边有一抹美丽的夕阳,而这番清新美丽不久将隐去,整个城区将遁入另一番光景,不再是宁谧美丽,而是浓烈地妖冶起来。
黄昏时分,我陪伴马丁在的街心花园散步,若即若离的样子。有时走着走着就走成了并排,那时候,如果他有意要绾住我的胳膊,我也不拒绝,拒绝是件很没趣很伤人的事,此时我说不定会主动去扶他,那样看起来似乎好些,不至于引起他人的猜疑。也许,在人们眼里,这是对情感融洽的父子,“父亲”温文尔雅,“儿子”俊朗健硕,父慈而子孝,在黄昏的夕阳下不失为一道美丽的风景——这话不是我说的,是安东尼说的。当他途经街心花园,从绿荫掩蔽中搜寻到我们相随相伴的身影时,安东尼感动了,并为之羡慕。以后,当他取代我成为马丁的新宠后,他再次想努力营造这种美丽,但很失败。安东尼终于知道他永远取代不了我,这是他一个不解的心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