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白画廊  28、梦魇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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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8、梦魇
    几年以后,我已经到上海工作,见到一心要入行的男孩姜申,在一群衰人的包围下,打光、摆pose,拍写真,踌躇满志又惴惴不安地欲完成自己的“处子秀”,我突然就想到了当年的自己,想到自己唯一一次乌敏岛之行。我太理解姜申的心态了,急切、无奈,外带十分的天真和十二分的无知,给我们这些刚刚涉猎社会的男生带来了太大的麻烦,太多的风险。每个心气颇高的男孩都是这么走过来的——被骗抑或骗自己。
    因为,世情太险恶。因为,自己的欲望太大,太难驾驭。
    醉酒后的第二天上午,马丁带着我乘渡船回到市里,我没有见到佟震他们一行人。据马丁说,他们一早就回去了。他们不说一声就这样撤啦?我倍感意外。
    这次去乌敏岛我没有拿到一分工钱。
    马丁不告诉我我喝醉后发生了什么,但看样子肯定有事,否则他不会这么愤怒,但我一点也不记得了。
    回到爱丁堡公寓,马丁给我放了满满一浴缸热水,嘱咐我好好洗个澡。我躺在水温很高的浴缸里,感到分外疲惫,浑身肌肉骨骼又痠又痛,我想,一定是酒劲还没有过去的缘故。
    马丁进来,为我淋上洗发水。他喜欢把我的头发搓出许多泡沫,熬着,他说,多熬一会儿头发会又黑又亮。然后,他用精巧的小刷子给我刷指甲,用另一把稍大些的为我刷脚趾,他喜欢做这些仔细的事,把玩着那些关节,很有兴味的样子。他说,手好脏,指甲也暗了,去乌敏岛怎么跟去了趟难民营似的?他说,不可以再穿夹脚鞋了,脚面已经有鞋搭的印子了。
    我看他不再生气,便问:“昨晚什么事也没有吧,你是存心吓唬我?”他把手上的东西掷水里,转身出了浴室,溅我一脸泡沫……
    “难道我跑乌敏岛去找死!”马丁在外屋发作了。“那么远。一晚上都没睡好,蚊子咬,还服侍喝醉的你,整整一晚上啊……我身体吃不消,心脏有病诶!我吓唬你,我有那么开心吗,没事吓唬你?!我为你做那么多,你没有一次领情的,连句感谢的话都没有。感谢的话我也不要,可你连句软话都不会说……我图什么?我真贱,真的是好贱……”类似的话没完没了地说,自言自语地,好像还摔了东西。
    我不理他,受不了他的喜怒无常,使劲闭上眼,把自己埋在肥皂泡沫里。
    后来,公寓里终于静了下来,好静,异样的静……又过了好一会儿,马丁再次走进来,他轻轻靠近我,把手插进水里……我猛地一蹶身子,“别碰我!”声音好大,动静也好大,泼了他一身水,把我自己也吓了一跳。
    我是坏脾气,好胜。打球也好,游泳也好,玩电游也好,不轻易言败,但和马丁对峙,我总是输,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也许是年龄的关系——小孩和大人玩掷骰子,输的总是小孩,大人会偷天换日,会障眼法,会耍赖,充满了人生的经验和伎俩,他们永远是算计人的一方,而小孩则永远是被拿捏、被算计。
    他坚持把手插进水里,不顾自己昂贵的衣服被水浸湿。
    失败的感觉就一个字,丧。我挺了挺身子,呻吟了一声……
    马丁对我说,他这一辈子没有出手动过武,昨天晚上,当他冲进佟震的房间,从酒桌上把我抢走时,算是“动武”了。平生第一次。
    他连声说着:“我气疯了我气疯了……我不会打架,也没有力气,可是为了你我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现在手臂还举不起来,浑身像被拆散了似的。那一刻我杀人的心都有。”
    我不太相信那场面真是打架。马丁这样的人怎么会打架?不会打架的人是打不起架来的。我猜当时的情形正如马丁自己说的那样,是“抢”。他不让我继续跟佟震他们厮混,坚持要我回房睡觉,间或有可能发生了一些磨擦。
    他不肯详细告诉我当时的情景,从他的口气里,好像是三个人——佟震和那两个杂工合伙对付他。马丁进入房间的那一刻,我已经醉得不省人事,他们为何起争执,怎么就推搡了起来,最后马丁是怎么把我架走的,是一笔糊涂账。为此我感到后怕,觉得酒这个东西实在是很坏事,怎么会让我一点意识也没有,甚至没有记忆?连模糊的记忆都没有,一片空白。
    倘若——我说是倘若——不是马丁及时出现,这一晚会发生什么,很难想象。马丁大老远赶到乌敏岛,不会毫无缘由,他一定预感到了什么,或者说是太有经验了。从这一点说,我不得不不佩服马丁,也不能不感激他。至于他为什么发那么大火,甚至说连杀人的心都有,我想,一定有他的理由,而我已经不想从他嘴里知道得更多。
    多半是发生了太多的事,那些日子情绪颠簸得厉害,我老是整夜整夜地做恶梦。
    好了,现在我要来说一说那些可疑的梦境了,希冀得到朋友们的解析——
    (我的第一个梦)我梦见自己漂泊在一片汪洋中,眼前有一艘巨大的潜艇从水下慢慢浮升,桅杆已经率先眦出水面,在混沌、泡沫横生的颠簸中一支独秀,桅杆顶端是一枚浑圆的logo,世界性标识,没有人不知道它的含义,也没有人真正读懂它,它昂扬在桅杆的顶端,一派居功自傲的神气。甲板在泡沫的缝隙里时隐时现,被水浸泡过的甲板,油亮油亮的,光滑到留不住丁点东西。轻轻浮出水面的片刻,水从甲板的凹缝间顺势淌下,走规定的四方路线,那种薄薄的抚掠,充满了暧昧的意味,就像荡妇裙裾上那根细细的飘带,风骚地、挑逗着抚掠过少年健硕的胸腹……
    忽而,我梦见马丁是这艘潜艇的主人,船长、大副、老水手抑或其他什么显要的职位——我不知道在梦里我怎么会把他和这艘船联系在一起,反正认定这是他的私家物产,随心驾驭则是他的兴趣和权力,只有在远离陆地的汪洋之中,他才享有绝对的权威,他乐此不疲。
    当潜艇升起的那一刻,航行经验丰富的老马丁目睹着桅杆辉煌的浮出,庆幸自己又一次从暗流汹涌、险象环生的海上安然归来,此刻他正神定气闲地将潜艇驶回港湾,俨然一个老水手。
    倏忽,我的视线处在深不可测的水下。“老水手”正潜入水中,像一条鲸一样遨游,检查着潜艇的后舱,在紧闭的舱门外游过来游过去,一副爱惜而审慎的模样,“老水手”一边检查着航行归来的潜艇,试图要把锈蚀的后舱门打开,一边自言自语地嘀咕:“出险情的那会儿要不是我,就坏事了,没有我,潜艇就毁了?”
    “潜艇”什么时候遭遇的“险情”了?后舱门坏了,还是后舱门进水?同样漂浮在水里的我颠来倒去地想。后来我似乎想明白了,昨儿晚上后舱门要是没坏,也躲不过今天,迟早是要“出险情”的……后来,梦越发缭乱。
    我在杂乱无章中醒来。
    (我的第二个梦)我一边做梦,一边感觉头痛欲裂——怎么会有这种痛苦和不适,我想理由只有一个,就是前一天的酒劲还没过。我不知道梦里所有的理由都是牵强附会,还是有现实依据,即所谓的“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之后,我走进了一个大屋子。我想我走进去的那个地方应该是我的城堡。而不是“爱丁堡”“画廊”或者其他什么我经常光顾、十分熟悉的地方。
    总之,我认为那是“我的城堡”,不过那地方让我感觉很陌生。
    “我的城堡”看上去有些奇怪,跟一个铺满大理石的土耳其浴室似的,很高光的那种,而且非常空旷。这个很怪异的地方让我睁不开眼来,我想,全是那种白色高光刺激的缘故。
    “城堡”光溜溜的地面上铺了块洁白的浴巾,特别厚的那种,简直是张羔羊皮。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把好端端的浴巾看成是一张羊皮,也不记得自己从哪儿来,反正当时身上湿漉漉的,似乎还有肥皂泡沫那样的东西……我老老实实躺下,在白色的浴巾上,紧闭上眼,等待一切降临,很宿命的样子,就像一头待宰的羊……我能感觉到地面的坚硬,凉意透过浴巾渗入脊背。
    过了一会儿,我意识到有一头“兽”向我走来。在这空旷的地方,突然出现一头兽是令人张皇的事。我努力抑制着心跳,一动不敢动。等先前的恐慌稍有过去,终于看清,我以为是兽的那活物,是一条身型巨大的狗,兰波格或者加纳利那种大型犬种。我是识狗的,在同龄人中间,我以能说出各种狗的种类而自豪,但此刻我完全认不出这是条什么狗,是狩猎犬、牧羊犬还是凶悍的斗犬?或许根本就是长着狗模样的怪兽,一个魔鬼。此刻,它正在一步步靠近我,喘息声越发清晰,我能感觉到它的兴奋正在蒸腾。从眼缝里,我看见它有一张尖凸的嘴和一条鲜红的舌头,眼白充血,眼神尖锐而冷漠。
    它跪到我面前,一个劲喘息。我不敢发出声音,但凡当时有那么一点点声音,也许一场人与犬的撕咬就发生了……
    这是我第一次,躺着(居然躺在坚硬的地上),被动地让一条大狗威胁到安全,由着它随便怎样我。那一刻我的神经已经绷到极限,整个身子像鼓足了气,肌肤泛红,那是全身毛细血管充分充血的结果。充分充血的自然还有两只拳头,这让我看起来充满了战斗力,而不是准备着被撕咬成碎块。
    大狗开始用粗粝而发烫的舌头舔舐我,我惊骇得苟起身子,其中当然有恶心它的成分,湿而黏的狗舌头让我毛骨悚然,不寒而栗……它一味地舔啊舔,我看不见进行中的状况,眼前是自己蜷缩起来的两条腿,是男人的腿,骨骼粗大,肌肉愣愣,还有男人的腿毛,找不出一点和女人相似的地方,这让我觉得有点好笑。一个大男人居然用这样的方式来抵御动物的威胁,居然可以这样无耻地举着腿,就像个胆小鬼,坐以待毙,逆来……顺受。
    大狗做足了享受一顿饕餮大餐的准备,因而显得不慌不忙。眼前的“美餐”太有料了,大狗不急于吃到嘴里,而是笃定地用既宽又长的狗舌头咂巴着滋味,就像品尝着餐前的“开胃菜”。狗舌头卷曲滚动,每一下舔舐都发出滋滋的声响,破坏着严肃和宁静,像酒店大堂里不识时务强迫你接受的背景音乐。
    我他妈的太忍受不了这种钝刀子割肉的感觉了,宁可被它呼哧咬一口,是死是活早点见分晓。我正这么想,不期大狗用毛茸茸的狗鼻子顶了我一下,刚被顶到,我就“哎哟”叫了起来,完全是虚张声势,把大狗吓了一跳。
    “不会吧,宝贝……”大狗哆嗦地问。我没作声,仔细分辨着身边发生了什么……当我终于意识到这条大狗居然能说人话,不由惊骇得大叫起来,一半是真的吓坏了,一半是有意夸张。我感觉大狗的声音在哪里有听过,暗哑、阴沉,中气不足但又非常自信,像某个我认识的人,于是愈发恐惧。
    我大叫着中从梦中醒来,人几乎从床上弹起……
    (我的第三个梦)第三个梦紧连着第二个梦——我被梦里出现的大狗吓醒后,很快又昏然睡去。我的本意是不想睡的,梦里的情景太可怕了,而现实要比梦境平静得多,至少有逻辑可循,不那么扭曲。
    当我再次昏昏然睡去后,我梦见我的城堡、我的王国被侵犯了——那情景几乎是前一个梦境的延续,我不知道为什么梦也能像剧集一样“未完待续”,而上一个梦和下一个梦多少是有关联的——无数长着兰波格或者加纳利犬一般嘴脸的魔鬼长驱直入,我的护城河、河上的吊桥他妈的统统不管用了,统统被占领了。狗脸魔鬼用一棵百年老树撞开了我自以为固若金汤的城门,面目狰狞的群魔开始在城堡里恣意掳掠,奸淫烧杀,残害老幼……我的城堡火光冲天,让我感到切肤之痛——与真实的痛感相比,其实我的心更痛,那是一个落败君主眼看着国土沦丧、生灵涂炭却束手无策的痛苦,外带着说不尽的屈辱,我狠狠地嚎叫道:“马丁你这混蛋!!”
    我怎么就认为掠夺城池和马丁有关?为什么觉得是老马丁策动了这次惨无人道的“侵略”?这般联系很荒谬,但在梦里,没觉出荒谬——那条大狗的做派就是马丁做派,它的喘息和说的人话,经我辨认,和马丁如出一辙,以此,不难推断马丁就是威胁我安全的“大狗”,是策动侵犯的群魔首领,他要了我的城堡还要我的命。
    我知道,但凡做这样大举侵犯的缺德事,是要事先做“功课”的,即所谓的战略谋划,找什么时机,走哪条路线,佯攻还是强占,各个击破还是一举拿下?是一整套“作战方案”。马丁有没有“谋划”?我想一定有。这老狗,先吓唬我,在我最没有安全感的情况下,大肆举兵,大兴鲸波,一股脑儿把我糟践得翻不了身,唯恐少有延宕我就有了逃生之机,应变之策。
    现在,我已是强弩之末笼中困兽,无论怎样挣扎、叫唤,马丁是不会手下留情了。他得逞了,完全中了邪,他急着攻陷我的城堡,为此而使出了全身的解数……而我则在逐渐屈服,就像一个不再抵抗的弱国君主,不得已臣服于一个强势的魔鬼帝国。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原来是虚弱的,平时的身高马大都他妈是虚张声势,而看似羸弱的马丁才是真正的精神霸主,他强占了别人的领地,并让依附于这片领地的勇士变为顺民,不再有反抗的灵魂,不再有傲骨。
    我虽然落败,却依然有着维护尊严的心,我用坚挺的姿态镇守在城堡前,悲怆而壮烈。马丁为此而感到惊喜,他兴奋地冲我喊:Tony,你真是我的小宝贝,我喜欢看你直挺挺昂然守护城堡的样子!然而你知道吗?你越是不屈不挠,越能激发我的斗志。他说完,阔步冲向我,不,是像条大狗一样,四肢并用蹿腾着向我扑来,随后举起两只前爪拢住我。他拢住我之后,哪儿哪儿都在发力,哪儿都没闲着。我不知道他是要掐死我,还是有意要扳倒我?就像扳倒一棵大树一样。我身子绷紧,形成了巨大的抗力,而这种生死角力,使他得到了额外的快乐。
    说实话,和马丁角力,没有给我带来丝毫快感,我感觉我整个人都快被他气爆炸。我不喜欢和马丁撕扯扭打,节奏完全不对。马丁希望的那种惺惺相惜、势均力敌、英雄肉搏英雄的格局并没有实现……我担心马丁这条“大狗”情急之下会咬我。我躺在白羊皮上的那会儿,他分分秒都有咬我的企图。可万万没想到,他还有更加狠毒的一招——在我们打得难解难分的当口,他用暗藏的匕首插进了我的身体……
    我感觉到一阵热辣辣的痛,意识到自己被坚硬的利器刺中,我慌了,转身就逃。我想,我要死了。我唯一的念头就是,我被刺中了,我要死了……
    我为什么会逃进“我的城堡”?也许早就知道那是我最后的墓穴——那个白得瘆人的“城堡”,现在,怎么看都像是我最后的葬身之地。
    我一路逃去,从身上滴落下一滴滴红,洒在洁白的地面上,妖艳而扎眼,我惊恐地大叫起来:“有血啊,马丁你这老狗,你让我流血了——”
    被匕首扎了自然要流血,这是常识,可我并没有防备会有血,一是吓的,二是吓迷糊了。当时我怎么也想不明白,血从哪里来?我怎么会流血?我以为自己在常识上出现了很大的漏洞。
    马丁紧随着追进“我的城堡”,看我因为流血而莫名惊恐,赶紧安抚我:“宝贝没事的,正常——”
    我觉得他简直就是个疯子,夺了我的城堡,让我流血,居然对我说“正常”?!可是,那一刻我已经无力去跟他争辩这些……我在流血,我不知道会不会因为失血过多而就此魂归西天。我虚弱地问:“会流许多吗?”
    马丁用洁白的浴巾轻轻蘸了蘸,说:“已经不流血了……Tony你这孩子太脆弱了,早晚要被你吓出病来。”他真狠,这老狗真狠,竟然用这么白的东西去擦拭污浊的血。
    我看着白浴巾上零星的血迹,一阵晕眩,轰然倒下。
    …………
    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轰然倒下”的地方是马丁的床。离得不远,是一只憨态可掬的绒毛狗。那是马丁送我的圣诞礼物,我挺喜欢的,只是觉得我和这样的毛绒玩具太不搭调,太幼稚,所以就没带回家,每次来跟它打个招呼,有时也抱一抱它。绒毛狗的坐姿有齐腰高,是一只真正的大狗。
    我看着屋子里的一切,疑窦顿生:现实环境难道真的对梦境会产生影响?或者说,梦许多时候都是现实生活奇幻的闪回。
    愈发清醒了之后,我意识到身上并没有被匕首刺中的疼痛,也没有流血,但我依然感觉自己受伤了,我好虚弱……我团起身子。
    自从我意识到自己虚弱,我就真的虚弱起来,这是一个瞬变。打那以后,我在马丁跟前总是一副怏怏不快的德行,说话也越来越少。马丁不喜欢病殃殃的Tony,他需要一个健康活泼的阳光小子,浑身有使不完的劲。但他拿我没办法。马丁说我突然一下子就长大了。
    我冷冷地说:“拜你所赐啊!”

    作者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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