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子苓支开窗户，只见一黄发垂髫的小童睁大着眼睛，紧紧盯着他。
    小童肤色苍白，尖尖瓜子脸。长有一双下翘猫儿眼，如黑宝石，暗光流转，十分漂亮。挺翘的小鼻子下是闭得紧紧的嘴巴。
    他这幅样子，不知怎么，就让崔子苓想到刚钻出洞惊奇的瞪大眼看着这美妙世界的小鼹鼠。
    又傻又可爱。
    崔子苓喜欢美好的东西。眼前这个不知身份的小童在他心里已存了一分好感。
    他伸出手，试探般轻触小童的脸，触感果然粉粉嫩嫩。
    小童只是害羞的敛下眼帘。
    “恶向胆边生，”他看旁边没有人。
    直接捏着这摩睺罗一般精致的小家伙的脸，笑问道：
    “你是谁家的孩子，跑来我这，打扰我睡觉。”
    “啊呜”
    桢钰一口咬住崔子苓的手指。
    崔子苓吃痛，但还是放缓语气，说着俏皮话
    “欸，是哥哥不对，你这小老虎快松口。”
    桢钰听话的松了牙。指尖上明晃晃带着浅色的牙印。
    崔子苓揉着手指抱怨。
    “你这娃娃，怎么爱咬人呢。”
    全然忘记是自己举止轻浮在先。
    桢钰委屈的蹙眉，噘着嘴道
    “哥哥把我捏疼啦，我原来也喜欢这样捏我家的狸花猫，它就咬我。姨娘说它这是在告诉我它不喜欢这样。所以我是在告诉哥哥我不喜欢你捏我。”
    崔子苓被这一番话说的哑口无言。
    他摸摸鼻子，“那是哥哥错了，欸，我比你高，你叫我哥哥也没错吧。”
    桢钰点头
    “告诉哥哥，你到底是哪家的娃娃？”
    “我的姨娘是顾氏。”
    崔子苓看看他的个头估算不过四五岁，再一想这姓顾的姨娘。
    开口道：
    “原来是崔桢钰啊。”
    桢钰眼睛又亮起来，
    “哥哥你认识我？”
    “对，你娘亲对我有恩，说起来，我许久未看望过你，也对不足这恩情。”
    又急忙分辨道。
    “娘一直管着我修行，结果一直没来找你玩，都不认得你。”
    他眼神懊恼。
    桢钰笑道“哥哥这么喜欢我，没有关系。”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你？”
    “我喜欢猫儿才捏它嘛。”
    崔子苓拍拍他的头，道：
    “小桢钰，外边冷，进来说话。”
    走到门前，“吱呀”打开门，猛吸了一口竹子的清香，乐呵呵的说
    “我新买的九连环总解不开来，你来帮我吧。”
    说罢，煞有其事的侧身拱手作礼。
    桢钰也回了个礼。
    崔子苓哈哈大笑
    “你这小娃娃真有意思。”
    走进屋子，房间当中放着一木头大案，案上放着各种名人法帖，一方宝砚压着，一支笔筒，零稀放着几支笔。旁边放有一耀变天目茶碗，茶虽凉了，清香犹在。
    房间左侧是木头架子床，雕花精致。右侧是茶棋椅，上头落得子还未收入棋碗里。
    茶棋椅的墙壁正上方挂了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图》。蓝蓝绿绿，怪好看的。
    最里面是一大面衣柜，暗红色，雕着梅兰竹。
    “哥哥，你的屋子真好看！”
    桢钰由衷赞赏。
    崔子苓轻笑，兴高采烈的拉着桢钰的手，走到衣柜前，衣柜旁是银质的灯架，上头是夜明珠。崔子苓注入灵气，衣柜大门缓缓向两面打开。显出内室。
    “这是我的书房，里面还放着娘昨天给我热的点心，咱们边吃边玩。”
    灯随脚步亮起，桢钰当真被惊住，这是什么神奇东西？但又不好意思总问这位哥哥，只是拽紧了他的手。
    崔子苓放开他，自顾自去拿九连环。
    崔桢钰细细打量，靠窗的书案，后有扶手椅，案上不过摆着笔墨纸砚，还有几列书。
    书案对面是书架，上头堆满了玩具，兔儿爷，拨浪鼓，花灯，玻璃珠等等，上头没设丝帘，玩具都积了些灰尘。
    这个哥哥很爱这种小玩意呢，不过，似乎不大爱惜。桢钰想起自己几年前得的兔儿爷，还像新的一样，保存完好。
    崔子苓正坐在罗汉床上把玩九连环。旁边是一高香几，上面设有小条案，摆着佛像和净水瓶。
    香炉未点。临近墙上挂着赵佶的《腊梅山禽图》
    崔子苓终于解开九连环，一手将九连环缠在手指上绕圈圈旋转，一手撑着下巴，笑睨着他
    “看够了？”
    九连环叮叮咚咚响。桢钰老实回答。
    “看够了。”
    “饿了？”
    “饿了。”
    “哈哈哈，你跟个复读球似的。”
    崔子苓从书架上拿下一个发着光的球，球面光滑，未沾染灰尘，看来常常把玩。崔子苓把光球递到桢钰面前
    “说话”
    “我想吃杏酪。”
    哥哥不似传闻中难以亲近，反而随和可亲，桢钰不免放开，大大方方说出自己的愿望。
    那球奶声奶气的重复道
    “我想吃杏酪。”
    崔子苓倒没笑，大概之前笑累了。
    “杏酪是凉的，吃了对脾胃不好，我这儿只有芋粉团和一碗肉馄饨，你吃不？”
    崔子苓端来食盒，打开盖子，拿出香喷喷的芋粉团和馄饨，就放在书案上，
    “小心吃，弄脏了字帖，夫子又得骂我了。”
    崔子苓挑挑眉。
    芋粉团里是野鸡肉，桢钰吃得很香，崔子苓也快速干掉了那碗馄饨。
    骨头汤鲜浓，飘着葱花，香菇，让人连带着汤也全喝下肚。
    哥哥笑着打了个嗝。
    从此，桢钰时时与二哥来往，姨娘知道，却破天荒的没有阻止。
    后来，他才晓得，姨娘是要他知难而退。
    原来的那些孩子知道了他的身份，又嫉妒他与二哥交好，都露出了最纯粹的孩童的恶意。
    哥哥在时，他们一副其乐融融的样子。
    哥哥离开，一切就变了。
    大家在玩追逐游戏，桢钰跟在一个手里怀里堆满了其他人衣物，玩具的小胖墩的后面，小胖墩快乐的抱着一大堆东西在院子里奔跑，他怀里的香囊引来几只蝴蝶。
    桢钰追着他，刚才大家都无视他，没人让他一起玩，他只能跟着看起来还算和善的小胖墩。“你拿这么多衣服累不累啊？要不要我帮忙？”小胖墩没理他。
    他绕到小胖墩身前“你要我帮你拿衣服吗？”
    不是想象中的“好啊。”
    昨天还给附在他耳边讲笑话的小胖墩转过脸，眉头写着一个川字。
    张口道“臭死了。”
    “别那么看我，你真恶心，我想脱下鞋子扔你脸上。”
    小胖墩一字一句，正色道。
    桢钰表情凝固，慢慢消散。他一个人走开。
    走出小院。
    桢钰的头发带点自然卷，有人抓住他，捉住他的双手，夹住他的双脚。解开他的头发，肆意玩弄着他的头发，并大声囔囔着叫别人来看。桢钰奋力反抗，像一只小兽，他们无趣的放开他，“你这么激动干嘛？”
    蹴鞠赛场上，大家都排排坐好，陈七巧开始无缘无故拿手指掐桢钰。
    记忆最深刻的一次。
    他们捉住他，在小院里，大家看得到的地方。剥下他的裤子，没有全部脱掉，但最隐秘的地方露出一半。桢钰没有哭，只是非常羞耻。
    他开始频频和人打架，打架的时候没有人劝阻，大家只是这么看着。
    这里，只有二哥一个朋友，忙碌的，救不了他，不知道的二哥。
    二哥回来的时候发现桢钰瘦了不少，简直是脸骨上附了一张皮。白的要命的脸上嵌着黑黢黢的大眼睛。
    旁人更讨厌他了。
    何况小郎君长瘦的原因也是古怪讨嫌——“不吃虫子做的饭。”
    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毛病，真是娇气，吃东西，喝茶前总要瞅一瞅，嗅一嗅。
    好像里面有什么脏东西！
    据说是有一次他吃饭，手指上粘了一粒米，那米像蚕，有短短的数只触角。在小郎君手指上挪动，大张着黑乎乎的嘴。
    吓得桢钰碗都摔碎了。
    从此他便不吃饭，非说里头都是虫子。
    给他烧面条，吃多了说腻，喝粥又吃不饱，真是难伺候。
    顾姨娘正训斥桢钰，崔子苓就进到院子里，站在院子中间等他们说完。
    他对掌心呵呵气，搓了搓。今儿是腊日，桢钰连腊八粥也不喝了。
    说到腊八粥，崔子苓喉齿间连绵着粥香。红豆甜，薏米软，黑豆清爽，绿豆甜香兼并。
    明明很好吃嘛，这小子又闹别扭。
    屋里传来姨娘的声音
    “米煮好，吸饱了水就会长成这样，你看是不是虫子？”
    接着就传来桢钰撒娇耍赖的呜咽声
    “我不吃，我不吃，就是虫子！”
    崔子苓正捞着院子里的橘子，听到弟弟哭了，一溜烟爬下树。怀里揣着橘子，嘴上叼着一个。
    橘皮被牙齿咬破，苦味和清冽的橘子香占据崔子苓的大脑。
    他顾不得许多，蹭蹭蹭跑到屋前，用空着的右手敲门。
    顾姨娘开了门，却没见着桢钰，原来听说哥哥来了，他害羞藏到房间里。
    顾姨娘手上是飘白气的腊八粥，对崔子苓笑笑，把粥交给他。走到门口向他挤眼，在对方会意后掩上门。
    崔子苓接受任务，先把腊八粥放到橘子旁，脱下貂皮大袄，跺跺脚，捡了个最大最香的橘子走到桢钰门前。
    “我是小橘子崔桔桔，桢钰饿不饿？”
    雪化，老树随风落下几片孤单的叶子。
    桢钰在屋内喝腊八粥，睫毛尖上凝了一点水滴。
    崔子苓帮他擦去。
    总算把小祖宗哄吃饭了。
    只不过饭后答应他要有橘子作为甜点。
    那个脱他裤子，往他碗里扔虫子的罪魁祸首整整瘦了十斤。
    他吃什么都一股苦瓜味，整整过了大半年，味觉才恢复正常。孩子们都不敢惹崔桢钰，谁知道他哥哥会想出什么坏点子？
    桢钰还是很孤独，他像一只没有脚的鸟，只能依赖哥哥。
    哥哥会半夜带他去厨房偷吃，会把他高高的举起来飞，会变各种好玩漂亮的法术，会唱好听的歌谣哄他入睡。
    哥哥就是神，无所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