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十七,乃玉探监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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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十七,乃玉探监
    温乃玉也是官员,是官职最小的文散官员登仕郎。官职虽小,但人缘极好。他土生土长在平阳,在当地认识的人很多。
    平阳县监狱的牢头禁子王大麻子,与他也是老相识。
    为稳妥起见,温乃玉没有直接去大牢探监,而是首先来到王大麻子的家,探听一下外甥庄以莅的情况。
    平阳县城民居稠密,城里有各式各样的大小宅院。房屋大多为木构砖砌,石构建筑亦有不少。其建筑具有浓厚地方特色,尤其是砖雕装饰非常著名。中等人家多住合院,上等人家则住大宅,也有少数富豪住的是园林式的庭院别墅。当然,最多的还是那种只能遮风挡雨的简单民宅。
    王大麻子的家就属后者,在城西近似贫民窟的篾匠街里面的斗笠巷里。
    那地方很好找,因为斗笠巷正好在有名的大帅庙后面。
    大帅庙当地人称东岳庙,是前人纪念忠靖王温琼而修建的。东岳爷是民间信仰的地方神,而平阳的东岳爷——忠靖王,则是由道道地地的平阳人上升为神的。
    据明宋濂《忠靖王碑记》载:“忠靖王姓温名琼,温州平阳人。唐长安二年生,至二十六岁,因举仕不第,幻化为神,为民除灾害。”
    记载模糊,语焉不详。
    平阳民间的传说是,平阳县有个不第秀才,叫温琼。某晚夜读,闻窗外有人窃议:“这口井汲水的人多,毒药放在这口井里大有功效。”温琼出去观看,一无所见,悟出此话为疫鬼所说。到了早晨,温琼站在井栏边,阻人汲水,并说此井已被疫鬼投毒。众人不信,温琼悲而投井。被人捞起时,温琼全身中毒发蓝而死。后人遂在这井上建庙祭祀,庙中所供的神像即温琼,为蓝面、蓝手、蓝脸。温琼死后被玉帝封为忠靖王,为泰山神所部元帅。因为他是温州人,赐姓温,俗称“温元帅”。后又升为驱疫之神,通常又叫东岳爷。每年三月初,人们必请忠靖王出庙,巡行城内外,以驱瘟疫。
    ·
    温乃玉没费多少工夫,就找到王大麻子的家。
    王大麻子的家,是那种只能遮风挡雨的简单民宅,简陋破旧。
    温乃玉走到门口,大声问:“王老弟在家吗?”
    王大麻子问声“谁啊?”从屋里走出来。
    王大麻子近五十岁年纪,长的高大魁梧,只是一脸大麻子煞是怕人。
    他这张麻脸跟别人的麻脸不同,他脸上的麻子是大麻子套中麻子,中麻子又套小麻子,密密麻麻,星罗棋布。这张麻脸使他吃尽苦头,在军中辛劳多年,最后只给他安排个看守牢房的差使,到老连个媳妇也找不着,他自己也死了心。
    好在他生性豁达,并不因自己这张麻脸在人前感到自卑。
    “呦,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王大麻子一见温乃玉,颇为惊讶。“哎呀,我这是穷居闹市无人问的地方,今天居然来了贵客。温大人,请上座,到我家的矮板凳上座。哈哈,你可是位稀罕的贵客啊。”
    温乃玉笑道:“哈哈,你是三岁不成驴——到老还是个驹子。告诉你,我可不是来看你的。我孙子偶有不适,老妻不让我抓药,偏要我到这东岳庙来上香。你说有什么办法?没法子,我只得来拜菩萨。这不,上了香就转悠到你这来了,我不能对老朋友过门而不入呀,对不对?正好,我们也好久没见了啊。”
    王大麻子爱说笑,他调侃地问温乃玉:“那庙里的东岳爷跟你是自家,姓温。怎么,你请他办事还要花钱进香?”
    “这年头,只认银子不认人,神仙也一样,你说是不是?”
    “不是。”
    “哦?”
    “你想啊,虽然那庙里供的神仙姓温,可那庙里的和尚不姓温啊。”
    温乃玉大笑:“哈哈,是是。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哎,说了半天,你在家干吗呢?”
    王大麻子:“我在准备烧饭啊。”
    温乃玉诧异地问:“怎么?这么多年了,还打着光棍呢?”
    王大麻子反问说:“时间再长,我脸上的麻子还是这么大,这么多。哎,我说你要是女人,你愿意跟我吗?”
    温乃玉:“愿意,你又不缺肩膀少腿的,脸好看能当饭吃吗?”
    王大麻子:“是,是,这话你是敢说。可你不是女人,我没这个福气啊。”
    二人一起大笑。
    温乃玉热情地说:“走,别做饭啦,我请你到酒馆去喝酒,现在就走。”
    王大麻子乐滋滋领受美意:“嘻嘻,别的事不行,喝酒我可愿意。”
    王大麻子别无嗜好,惟爱这杯中之物。他与温乃玉本来是老熟人,平日无暇交往,今见登仕郎请客,自然是乐滋滋领受美意。
    温乃玉领着王大麻子,三拐两转,来到城内闹市有名的“望海潮”酒家,走进酒楼。
    店小二一声招呼“两位楼上请啊——”,将二人领进楼上一个雅座房间。
    待温乃玉与王大麻子落座,店小二给他们每人泡杯茶,说:“二位清坐,要来点什么?”
    温乃玉点菜:“店小二,烫上一壶好酒,来个‘出水芙蓉’,‘凤尾思乡’,‘清蒸鲥鱼’,再来个‘蛋煎蛏子’。”
    店小二:“好咧。”
    王大麻子憨笑着,说:“温先生何必如此破费?随便在家小饭店,来点小菜,我们哥们叙叙旧就得了。嘿嘿,说实话,这样气派的酒店,你可别笑话我,我长这样大还没进来过呢!”
    温乃玉含笑说道:“我也不是有钱的人,更不是在你面前摆阔。实不相瞒,在下今日是有事相求。”
    “求我?哈哈,我知道了,探监。”王大麻子开怀大笑,麻脸上豪气干云:“一句话,一句话,包在我身上。”
    温乃玉暗吃一惊,小心问道:“你何以得知我要探监?”
    “看看,聪明人犯糊涂了吧?”王大麻子苦笑着打趣道:“我这人一辈子专跟犯人打交道,除了看守牢房,没当过别的差。求我的人,除了探监绝没有别的事。温大人,你总不会今晚没地方住,求我把你关在牢房里过一夜吧?”
    温乃玉这下才放心,哈哈大笑。
    店小二送上酒、菜,摆下碗筷杯盏,退下后,温乃玉满满为王大麻子斟上酒:“请!”
    王大麻子端起酒杯:“请”
    二人干杯。
    温乃玉:“别客气,请用菜。”
    半天,王大麻子方想起来问:“温先生,你要到大牢去看谁啊?”
    温乃玉起身关上门,从怀里拿出一锭银子递到王大麻子手中,神色严峻地说:“庄以莅与许鸿志。”
    “啊!”王大麻子没拿银子,轻轻惊叫一声。
    温乃玉:“怎么?不方便?”
    王大麻子略一迟疑,酒气与豪气都一起上来了:“没什么,今天不行,明晚我去当值,太阳落山你来吧。但是,时间不能长,只能见庄以莅,不能看许鸿志,也不准带任何东西。他俩现在是大案重犯,上面有交代,也盯得紧。特别是许鸿志,因为有一身好功夫,上面关照,任何人不能见,怕生出什么意外变故。”
    温乃玉知道这已经很不容易了,于是又满敬一杯:“谢谢你云天高义,温乃玉终身不忘大德!”
    “言重了,言重了。”王大麻子饮后,问:“温先生,这庄以莅是你什么人啊?”
    温乃玉闻言,不由流下泪来:“他是我大姐的孩子,是我亲外甥。”
    “啊,他可是个了不起的人啊,外面都说他是为民情命的义士。这样罢,你要有什么东西带给他,就交给我好啦。”王大麻子推开银子,认真地说:“这个就用不着啦。”
    温乃玉:“谢谢,但这钱你一定要收。”
    王大麻子:“这钱决不能收,能拿谁的钱,我们心里都有数。我们这行也有行规,拿了受冤屈人家的钱,就要折阳寿。”
    王大麻子已经把话说到这份上,温乃玉只好收起银子。
    “唉,徐映台一手遮天,平阳县地黑天昏啊。”温乃玉无可奈何,喟然长叹:“我求你明天给他点纸墨,让他给家里写封家书我给带回去。”
    王大麻子:“这事好说,包在我身上。”
    温乃玉关切地问:“老弟,你知道上面对他的案子是怎么上报的吗?给他定的什么罪?你听到什么风声没有?”
    王大麻子惋惜地摇摇头,叹口气,轻声说:“唉,听说了,不好啊,你得给他们准备后事了。”
    “啊!”温乃玉闻言大惊,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眼泪扑簌簌就流下来。“朝廷处决犯人,都是在立秋后,现在已经七月底了!也就是说,庄以莅、许鸿志的死期已经为时不远了?是吗?”
    王大麻子默默点点头,劝慰说:“事到如今,温先生也不要太难过,狱里上下对庄先生都很好,很佩服他与许师傅的作为。”
    温乃玉含着泪问:“他们在押以来,过了几次堂?用刑没有?”
    王大麻子:“只过了一次堂,听说庄先生在大堂上滔滔不绝,面斥徐县令,把这个县宰批驳得面红耳赤,无地自容。许师傅则在堂上‘赃官、狗官’不住地骂,弄得徐县令狼狈不堪,草草就退堂收场,也没用刑。”
    温乃玉:“好骨气!好壮举!”
    温乃玉含泪连连叫好,连连干杯,当夜大醉。
    ·
    第二天傍晚,温乃玉依约来到平阳县大狱。
    王大麻子已在门口恭候多时,他早已向当日当值的其他狱吏们分别打过招呼,故而一路畅通无阻。
    他领着温乃玉穿过曲曲弯弯阴暗霉臭的大小牢房牢门,直奔重犯要案的号房,王大麻子在顶里边的一个小号房前停下,打开门锁。
    这间关押庄以莅的号房很小,仅能容得下一张地铺与一个马桶。厚厚的木板门上开个小铁窗,里面光线阴暗,空气潮湿浑浊。
    庄以莅小腿上钉着脚镣,憔悴的面容掩不住他的坦然与正气,长乱的头发、胡须,与炯炯有神的眼睛则不协调。他面对墙壁,正在背咏文天祥的正气歌:“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然塞苍冥。……”
    每日里,他总是不断地背咏着文天祥、岳飞、诸葛亮、杜甫等这些古代忠臣志士的诗文,以此来激励自己,同时也借以打发漫长的囚禁之苦。
    下午时,牢头王大麻子给他送来笔墨,并告诉他可以写一封家书。当时引起他思绪万千,把笔临墨之前,无限感慨。乡情、亲情一起涌上心头,慈母、贤妻、爱子,个个在眼前浮现。但提起笔来,他又冷静下来,只满怀浩气地写道:“为灵溪四乡百姓请命,余死何憾;揭平阳一任赃官丑行,我心快哉!”
    厚厚的木板门突然有了响动,“吱呀”一声门开了,庄以莅不敢相信,舅舅温乃玉正站在面前。
    “以莅,你受苦啦!”温乃玉涕泪纵横,一下抱住庄以莅。
    庄以莅虽然诧异,却很平静:“舅舅,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你啊,以莅,家里的人都很想你,想你啊。”温乃玉哽咽着,话也说不下去了。
    “舅舅,我没有给老庄家的人丢脸。”庄以莅淡淡一笑,把写好的那张纸条递给温乃玉。
    温乃玉一看,纸上写的是“为灵溪四乡百姓请命,余死何憾;揭平阳一任赃官丑行,我心快哉!”不由生出一股敬佩与怜爱之情。他知道庄以莅已经视死如归,也许,他已经知道了什么消息。但温乃玉仍然劝慰说:“以莅,你不要想得太多,可能事情还有转机。”
    庄以莅冷笑着说:“不,不会。不治我死罪,各级官府到平阳平乱、颁布在各地的通缉就不能自圆其说。平阳‘民变’,朝野皆知,不拿我与许师傅当替罪羊,他们怎么向朝廷交代?又怎么向天下百姓交代?”
    温乃玉无言以对,半晌,才含泪问道:“以莅,你还有什么话要我带回去?”
    庄以莅:“舅舅,日后要是见到正甸,叫他不要替我与许师傅报仇,我只要他在家为他的母亲与奶奶尽孝。可叹老妻,贤淑一生,却受我连累吃苦……”
    说到此,庄以莅已然泣不成声。
    舅甥二人抱头大哭,被王大麻子劝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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