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过往 第四节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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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节、复乐公主与记忆绳
    织一根绳
    本是想缚住你
    却牵绊我的一生
    那些男人仿佛真的成了主人,安家生子。女人们沉默,不提往事,假装遗忘。
    馥彩为城主生下一个女儿,眼睛扑闪,漂亮之极。接生的老婆婆嘱咐城主,馥彩早产,得费心照料。
    城主满心欢喜,握住馥彩苍白的手,眼神里爱涛汹涌。而她只是注视着怀中乖巧的婴儿,柔情似水,没有血色的脸漾起微微的笑意。将一只锦囊递给老婆婆,嘱咐16年后交给女儿,让她独自打开。
    那是一只做工精致的翠绿色锦囊,绣繁杂的鸟兽花纹,镶翠绿色流苏,囊口缠一根同色丝带,打成蝴蝶结。
    老婆婆将锦囊揣进怀里,伸手抚摸馥彩寂寥的容颜,眼里闪着爱怜。馥彩合上美丽的眼睛,睡去,便再也没有醒过来。美丽得无以复加的脸,失去光泽。死亡,到底是解脱,还是无可奈何?
    城主脸色伤悲,嘴角微微抽搐。仿佛他本就生在这块土地,与馥彩青梅竹马,成年后两人便成亲,生活美满。仿佛馥彩真是他的妻子,9个月前的屠杀根本不存在。他到底是贪恋她的美貌,还是真的爱上这个隐忍的女子?
    但他挽留不住馥彩寂美的容颜,驻不进她筑有高高石墙的心灵。所有人都意会,只是不去揭那夜的伤疤。男人们践踏着地下的亡魂,女人们隐忍地守护地下的亲人。
    16年里,这复乐城又会是怎样的变化?女人们为仇人生了孩子,男孩,女孩,这大山里终于有了生机,有了纯真的欢笑声。
    女人们的疼痛揉碎在岁月里,仇恨渐渐被孩子淹没。她们愧疚自己的软弱,那复仇的火焰为何再也燃烧不起来。她们各自揣着耻辱,对当年的事绝口不提。
    孩子们不会知道曾经有一个叫中林的村子,那曾经是林中天堂,隔绝尘世的桃源。人们曾与鸟兽相依,与百花同舞……
    孩子们亦不会知道那群嗜血的“难民”,毁灭了世间最完美的土地,毁灭了世间最有灵性的团圆花,他们不会知道那群恶魔是他们敬仰的父亲。
    城主十分疼爱唯一的女儿,涅女。“涅”字包含父母名字的各一部分。这是男人们定下的规矩,只为显示他们的权威,征服女人的欲望,抑或说是显示他们征服女人的可笑决心。
    人们称涅女为复乐公主。
    16岁的复乐公主,头发漆黑,发丝如线垂至脚踝,比起母亲的美,更胜几分。她美丽,善良,在复乐城不乏追求者。只是她沉溺在父亲宽广的爱海,尚不懂情爱。父亲,在她眼里,是一个真正的英雄,顶天立地。
    老婆婆如期而来,骑一只巨大威猛的怪兽,怪兽身形似一只巨大的山羊,全身覆满雪白的长毛,却长有鹿一样嶙峋的角。老婆婆雪白的发丝在风中摇曳,缠绵,拂扫在怪兽的身体。16年来,她独自住在高高的山顶,与野兽为伴。老婆婆的脸颊皱纹纵横交错,将岁月的沧桑切割成零零落落的线。
    老婆婆将绿色的锦囊放在复乐公主的手心,叮嘱她肚子打开母亲的遗物。便骑着怪兽离开。
    复乐公主按耐住兴奋与惊奇,奔回房间。
    会是什么呢?她将锦囊握在胸前,一遍一遍轻轻地问自己。对于母亲,她毫无印像,只知是父亲至爱的女子。
    她颤抖着手拉开绿色丝带,寂静的房间里回荡着她急促的呼吸。她伸出两根指头探进锦囊,触到一片柔软。抽出来,一根绿色的绢帕,而已。
    复乐公主纤细洁白的手指,一层一层打开绢帕,一层一层开启秘密。
    血红的字,娟秀,印在绢面,是馥彩用血色的丝线一针一针穿织而成:他不是父,是杀父仇人。寻团圆花,知其真相。勿传他人。
    母亲的遗言如同晴天霹雳,击得她浑身颤栗。刹那间天昏地暗。
    16岁的复乐公主,不复欢乐。揣着心事,不展笑颜。她再不敢靠近视为英雄的父亲,不,或许应称养父,抑或仇人。
    复乐城的男人们慌了,他们见不到复乐公主的笑,便感受不到生命的阳光。
    复乐城的城主慌了,他再也听不见女儿亲昵地唤他“父”。
    他们的世界崩塌了。男人们苦思冥想,如何博她一笑。而她试图抚平心中的伤疼,拒绝相信这个事实。
    她不愿意去寻找团圆花,她不愿去揭开真相,她宁愿相信母亲的话是个玩笑。16年了,即便曾经仇深似海,可毕竟有了孩子,有了新的生活,为何为了复仇,来毁灭这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的生活?
    复乐公主不希望天翻地覆,或许是因她没亲见那血流成海的夜晚,无法体会母亲的仇恨。也或许是16年来,养父对她精心的照顾,给予她全部的爱,她对他升腾不起憎恨。
    城主为了女儿耗尽心力,他却无法靠近她。她的心扉紧闭,再不为他敞开。
    那些年轻男人,为讨复乐公主的欢心,耍尽法宝。
    有人送来别致的羽扇,颜色鲜艳亮丽,汇聚了孔雀身上最美的羽毛。
    有人送来骨钗,兽骨被打磨得无比光滑,雕刻繁复的花纹,纹理细如蚊脚,相当精致。
    有人送来铜镜,檀木镜框,镶椭圆形镜面,朴实却又雅致。檀木散发幽幽的香。
    ……
    复乐公主的房间堆满礼物,她却无心观赏,那些礼物堆在角落,不受青睐,渐渐蒙尘。
    有一个小男孩,每日里摘一朵花,插在灌满清水的竹筒。他踮起脚尖,轻轻叩响复乐公主的窗,复乐公主从窗户里探出忧郁的脸,长发倾泻下来,轻扫他稚嫩的脸颊。
    他羞涩得满脸通红,不敢去看那张美丽却忧愁的脸。他将竹筒小心翼翼递到复乐公主的手心。
    那些男人耻笑他的幼稚,小男孩只是静静落着泪,离开复乐公主的窗。
    那些花,有时是一朵向日葵,有时是一枝连翘,抑或是苹果花,野菊花,山百合……每日的花都不复相同。
    复乐公主真喜欢那个小男孩啊。他还拥有那么天真的眼神,那么纯粹的笑容。或许不懂世事的人容易快乐吧。
    复乐公主渐渐喜欢上那些小男孩到来的清晨。他踮着脚尖将鲜花递到她的手里。
    复乐公主低头对他说,谢谢。
    他浅浅的笑,回答,打扰。
    可是小男孩却好几天不曾来,竹筒里的韭菜花,即便每日换水,却依旧挡不住凋零。那扇窗,一好几天不被敲响。小男孩的家人四处寻找,夜里,总听到他的父母一遍一遍唤他的乳名,唤得复乐公主的心都要碎了。
    直到半月后,那个温润的早晨,复乐公主的窗又响起来了,敲打得那么急切,如同密麻的雨滴击在窗户。
    复乐公主打开窗,便看到小男孩满身污泥,咧开嘴角冲她甜甜的笑。
    小男孩示意她摊开手,她便俯身探出手臂,摊开纤细的手指。
    小男孩踮起脚尖,将背在身后的小手放入她的掌心,当触到那一片温热,便迅速缩回手,小脸通红。停留在她手心的是一朵花,白色的,硕大的圆形花瓣围住鲜红细长的花`蕊,只是这花缺了一叶花瓣。
    如此美丽的花她轻握浅绿的花茎。对小男孩感激地笑,笑容浅浅,在小男孩眼里却是那般明亮。
    小男孩笑了,他欢呼着转身跑开,身影像一只稚嫩的蝴蝶,飞出她的视线。
    花儿轻轻摩挲复乐公主的手腕,一下一下,抚得她十分惬意。仿佛是躺在氤氲的山泉,温热的泉水一浪一浪拍打着身体……那些记忆开始在脑海里翻腾。
    那是谁的记忆呢?如此痛苦,充满血腥,她仿佛听到地下的亡魂在哭嚎。这便是团圆花,让她知故事始末,让她知生活根底。她的父亲早已死了,死在“父亲”的迷药下,死在那锋利的刀下。她并不是早产,是母亲与老婆婆的骗局,只为留下中林村的血脉。她不是复乐公主,她是中林村最后的一个女孩。
    馥彩要她知真相,是为了复仇么?可是那么多的中林女人,为什么偏要她去对祖辈的冤死负责?她不愿意相信,“父亲”是仇人,整个中林村的仇人。
    复乐公主快要崩溃了,她揉碎团圆花的花瓣,汁水染湿她的手指,微凉。
    她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不知如何抉择。她一遍一遍地呻吟:“凉,凉啊,这人世好凉,这手指好凉……”声音凄凄,透着悲凉。
    外面传复乐公主疯了,一直叫唤“凉”。他们私下称她“凉公主”。
    城主的头发已斑白,女儿的失常让他心痛不已,却又无可奈何。复乐城的男人们陷入哀伤,他们的阳光被抽离了。复乐城啊,复乐城,化成一座凉城。
    复乐公主整日坐在床边,复仇,又将生灵涂炭,不复仇,地下的亡灵又不得安息。该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她灵巧的手指不停歇地编织长发,一缕一缕的发被挽拢,辨成辫子。她不断地将这个故事织进辫子里,她的手指磨出血泡,血泡破裂后,鲜血淋漓,浸湿乌黑的发。复乐公主用她漆黑的发丝织一根记忆绳。记忆绳不断吸食她浓稠的鲜血,以及城里女子发丝的养分。
    那是复乐公主对她们的惩罚,她们隐忍,被痛苦麻痹之后,便甘心当弱者,却将复仇的使命交与一个16岁的女子。
    女儿不吃不喝已是好几日,城主终于忍不住了,他为了这个女儿,慌了阵脚。当他撞开门,明亮的光线照进阴暗的房间。
    复乐公主的长发已是一片雪白,编织成粗实的辫子散在床沿。复乐公主望着老城主,惨淡地笑,苍白的嘴唇渗出血丝。
    她用剪子剪下白色的辫子,递到城主手里。请求将它埋在围墙下面。她齐肩的银发衬得脸更加苍白,寂寥,荒凉。
    城主既恐惧又心疼,那颗衰老的心灵一阵一阵钝痛。他多渴望将女儿揽在怀里,给她慰籍。可是那双疏远,疼痛的眼神,已向他宣布彼此的距离。他捧着那截辫子,走出房间。
    复乐公主凝视着“父亲”萧条,蹒跚的背影,心疼得快要窒息。她披着锦被睡在冰冷的地面,容颜疲惫。那双合上的眼,再也睁不开。
    城主将辫子埋在墙沿下,他明白,记忆绳里的记忆让他明白。
    凉啊,凉啊,呵呵,真的好凉。
    老城主睡在复乐公主的身边,那双如枯柴般的手将复乐公主拥在怀里……
    凉公主,凉城主。这复乐城成了一座凉城……
    是心凉了,那岁月的刀痕太寒冷。
    锦的一根白发竟藏有如此多的记忆,我一时回不过神来。如此沧桑的故事,让我悲冲中来。
    不知道该叫家乡为中林,还是复乐城,抑或凉城。
    可是记忆到此嘎然而止,那以后的以后呢?
    我叫醒熟睡的锦,要她再扯一根白发给我。她睁开睡意蒙胧的眼说:“没有白发了,下次长出来在拔给你。”便翻身继续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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