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第11章 无言谁会凭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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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薄雾。
命锦瑟,离离在花间置上桌椅,摆了几碟小菜,一壶美酒。我方坐下,筝儿跑过来说是沐花卿求见,脸竟微红。我命她请人进来。沐花卿破雾而来,漆黑长发用一根黑色锻带松散束着,一身青衫,嘴角笑意微露,手中执了一卷画轴,他不急不徐地走着,神态安静自若,有朗月清风之感。他收敛狂态,端是个温雅俊美的儿郎,难怪筝儿会脸红。
起身迎他坐下,命小丫头们下去了。他眸中流露出一抹赞叹,道:“连城知道我要来?”
我挽袖,替他满上一杯酒,笑道:“君有求于我,我亦有求于君,故此静候。”他眸中笑意更深,神情却庄重的很。我举杯敬他,各自一干为敬。
“好酒!”沐花卿赞道,我示意他尝一下菜,几箸过后,他道:“难怪每到饭时,幺弟他们都要到这出云阁外扒望。”
“出云阁?”我颇诧异,在这小院也住了一段时日,竟不知还有这样一个雅致的名字。沐花卿微微一笑,道:“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沐家还有一座小院就叫还鸟阁。”
他起身,穿过花丛,我因好奇跟过去,一路小心避开花瓣,孰料他竟随手拈下一两瓣抛入口中,果真是无花不欢。到墙边,他扒开碧绿藤条,深色的墙壁已多处斑驳,他摩挲着,慢慢蹲下,手跟着下滑,顿在一些高高低低,深浅不一的划痕上。最矮处有三、四岁孩童高,最高处有七、八岁孩童高。
再看沐花卿脸上微怔的神情,不由顿悟,这些划痕怕都是他留下的,这出云阁也是他自小住着的。
沐花卿直起身,笑道:“我从出生到八岁以前,一直住在这个院子里,只我与母亲并几个使唤丫头。平日无聊,就拿着书本去央母亲教我,母亲脾气一直不好,唯有在为我诵读诗词时才安静娴淑的如同古画中的仕女。现在想想,那实在是我度过的最为悠闲、单纯的一段时光。
出了这个院子,我十二年都没有回来过一次,本以为早已经荒废了,不料竟一直有人持整着,最后倒安排连城住了进来。玉家明雪,想必到今日也还是倾城颜色,母亲去得早,我现在连她的样子都不记得了。”他眉间涌现倦怠,话里不觉流露出一丝怅然和失落。
沐花卿并不待我答话,自将藤条理回原处,循原路返回,其间又拈下几枚花瓣抛入口中。回转桌前坐下,他替我与他满上酒,神情仍略带萧索,我知他还有话说,便静静候着。
沐花卿笑道:“父亲妻妾众多,母亲初遇他时还以为郎为娶,妾为嫁,待一顶花轿迎入府中,早已悔之晚矣。母亲心气极高,痛斥父亲后本待远离,被父亲以强硬手段迫阻了一段时日,接着就发现怀上了我。母亲自囚于这小院,在这里生下我,却不肯再见父亲一面。长刀沐家,人才辈出,父亲却是其中的佼佼者,哪里有太多的时间为母亲伤神。八年,一转眼也就过去了。”
饮一杯酒,他续道:“沉寂多年的母亲终因愤恨不甘而几近癫狂,那时,大重已灭,群雄并起,长刀沐家占据中原繁华之地,父亲又继任猎玉城主,意气风发,不知多少美人投怀送抱。”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嘴角嘲讽的意味越来越浓。
我轻声道:“也就是那一年,四郎走出出云阁,三月之后,被沐家家主大伯沐青原誉为长刀沐家三代之中最优秀的儿郎,从此声名鹊起。到如今,四郎已是长刀沐家的一则传奇,下任猎玉城主,就是继任沐家家主也未尝不可!”
沐花卿把玩酒杯,向后一靠,竟透出几分慵懒意味:“连城谬赞了!母亲想走出出云阁,我成全与她,她与父亲重拾旧日欢爱,也渐渐掌握了一些权力。半年之后,她设计陷害城主夫人,事情败露,家主赐她自戕以保存颜面。其实我当初是可以救下母亲的,但我没有,母亲求我,骂我,咒我,哭闹不休。她去后的一年里,我噩梦连连,无法解脱,家主让我远游。三年后归来,天下无人不识沐家四郎。”
我有些心惊:“四郎为何不救?”
他突横臂掩面,轻叹了一口气,道:“我是沐家子孙,想在沐家存活下去,便得学会心狠手辣,但我又不愿意自己冷情冷性。我放纵自己对一个人好,这样就算一日全天下的人都来讨伐与我,只要还有一个人念着我的好,那便够了。那个人无论犯了多大的过错,要我付出多大的代价,我定要护他周全。”
我暮生悲凉之感:“但这样的庇护只有一次,对吗?”
他轻笑,击掌赞道:“好一个玉家连城!不错,我只肯周全母亲一次,枉论别人!所以下一次,不要再动拿齐朔来威胁我的心思,因为不会有用。”
我饮尽杯中酒,掩面轻笑:“但不知四郎这一次要如何周全齐朔?”
他目光流转,捐狂之态毕露:“赌我沐花卿的识人之能!”
我笑道:“愿闻其详。”
他缓缓展开画轴,笑道:“连城是至情至性的女子,必不忍再伤齐朔。”画展开,赫然是我与惊寒互绾头发的那张画,不意竟落到沐花卿手里。
他笑吟:“当初得到这幅画,齐朔只看了一眼,我便知他已属意画中人。见到画的人知道是连城与惊寒,却不知孰为连城,孰为惊寒。齐朔随七郎去若耶山庄提亲,连城淘气扮成丫鬟,让惊寒替做你,齐朔见到自称连城的惊寒,便以为画中的另一个人连城为惊寒了。偏巧,齐朔又知这世上只惊寒一人弹全《沧州曲》,因此,才对扮成连儿的连城出言不逊,如此深情,连城可以视而不见吗?”
我又惊又恼,心思流转却是哭笑不得:“这话当从四郎口中说出吗?”
沐花卿面上浮上一丝羞赧,转瞬即逝,他凑过来笑道:“齐朔有了这等心思,自不会再与连城为难,连城何不高抬贵手放他一马?”
我跟着笑道:“我与齐朔本无冤仇,放过他也不是不可,但要四郎应我两件事。”
“连城但讲无妨!”他似早已料到我会有此举,爽快应下。
我直言道:“四郎何以敢以一斛泪珠下聘与若耶玉家?四郎可否让我在沐家见不到小楼。”
沐花卿双眸瞬时凌厉,他慢慢坐直身体,冷了神情:“一斛泪珠相聘是家主之意,花卿不敢妄自揣测。小楼是三叔独女,父亲与三叔一母同胞,手足情深,必不允我做这等忤逆之事。”
我嫣然一笑:“四郎好大的诚意!你说的没错,连城确至情至性,但四郎莫忘,我同惊寒情同姐妹,也容不得她受一丝委屈,可比四郎周全齐朔还要用心!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四郎,齐朔死活于我并无太大干系。”
沐花卿突然又笑了,如云开雾散:“此事并非毫无转圜的余地,但请连城宽我一些时日。多谢连城美酒,花卿告退!”我淡淡一笑:“不送。”锦瑟,离离侯在不远处,恭送他出去,掩上门。
雾气消散,千重一身单衣,长发披散从楼内走出,我迎过去,拉着他的手过来坐下。离离换了几样新菜,置了新的碗筷,日初升,金光洒下,到了千重脸上却畏然止步。眸若秋水,目似寒星,鬓若刀裁,却又不失柔和,薄唇一勾,便是让天下女子倾倒的弧度,肤如凝脂,指若无骨,一举手一投足皆是摄人风情。
我一直在夜里见到千重,见他眉目愈发艳丽,还以为真如他所说灯下看美人越看越平添姿色,如今看来,我的猜测多半是真的,千重身上的“芳华”之毒又发作了。并指搭上他的手腕,被他一反手扣住我的手,媚语央求:“连城,让我抱抱你。”
我过去,坐到他腿上,轻轻抱住他,额头抵着他的。
千重一臂揽着我,一手轻摩挲我的脸颊,他唤道:“连城,连城,连城!”
我应着:“嗯?”心里却开始不安,那一夜,千重也是这般唤我,似有万般不舍却又不得不放手。我轻声道:“千重,你这次走一定要和我说,不然我绝不原谅你!”腰间的手臂一僵,渐渐扣紧。
良久,千重轻推开我一些,凝视着我的眸子,笑容有些苦涩:“连城,我有些后悔了,我不该轻易许下你在沐家三年,你看看我,哪里还等得了三年!连城,我们走吧,我们现在就走!”
我再度并指搭上他的手腕,这次他没躲闪。切了一会,脉象正常,不禁狐疑:“不是‘芳华’之毒,但千重的面目为何愈发艳丽,又等不得三年?”
千重轻笑,霁月光华,他凑到我耳边,呵声道:“何止是我,连城没照镜子吗,没发现镜中的连城也是姿容益胜!长刀沐家戒备森严,我虽仗着幻术来去自如,到底不敢过于明目张胆,多于夜间潜入。连城娇声软语,可知我要如何忍耐才能不将你吃拆入腹!”
闻言,我大是羞涩,起身便要逃,哪里逃得掉,千重欺上我的唇。口舌交缠,不复往日温存,这个吻激烈持久,如暴风骤雨袭来,待分开,我早已软在千重身上,哪里有半分力气。千重拇指肚流连于我的唇瓣上,看他眸中的自己果如他一般艳胜桃花。
腹中轻响了一下,千重轻笑,我不依,一头死命往他怀里钻。待他软语哄了我半晌,方才抬起头来,跳开他的怀抱,坐回圆桌那边。小菜可口,一壶酒哪够我与千重共享,唤离离拿了两小坛酒,各执一坛,相笑饮尽。
饭后,千重一挥衣袖,花丛变成了软塌,他先行躺下,长衣铺开,我方伴着他躺下,头枕在他肩上。挥臂画了个圆,一弧月牙,几颗星,拂袖一送,霎时空中日月星穿梭往复。屈指连弹,更多的星星闪现,铺成一条河,我略翻手掌,银河倾斜,倒流下来,直抵面前。千重探手,揪下一颗,细看,却是一颗夜明珠,轻吐一口气,万千风华化作飞烟。
千重并指连划,眼前出现一面圆镜,镜面云雾缭绕,云消雾散,一朵花莹白如雪,花朵娇艳,犹泛冷光,凋落,新果初成,赤红色,渐渐波光粼浔,逝而不见。
千重道:“这是我在书上看到的一朵奇花,依据描述幻化出来,书上唤它‘堆雪’。相关古卷记载,世间最高深的幻术莫过于‘了却君王天下事’,此幻术,施幻者必须天赋异禀,且心无旁骛,甘以十年光阴献祭,挟‘长恨’弓佐以‘欢颜’箭方能施展。而食‘堆雪’花之果便能挽回十载光阴。连城你看,世间之事莫不如此,循环往复,因果相继!”
我笑:“‘堆雪’花、‘长恨’弓、‘欢颜’箭我都闻所未闻。你我都修习幻术,怕是今生也无缘一见那‘了却君王天下事’。”
千重侧头吻我的额角:“千重有你,足矣!”
我心下震动,握着他的手,十指相扣,看着他嫣然一笑:“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千重眸中水雾迭起,似不愿在我面前太过失态,闭眸。
我将脸颊贴在他胸前,轻声道:“千重,连城何不想与你策马扬鞭,天涯往之!但我是玉家的少主,玉家百年荣宠我可以弃之如敝,可庄中姊妹的安危我不得不思量,一日不弄清沐家何敢辱我玉家如此,我便一日不得安心。千重,你知我从未见过父亲,至亲之人只得母亲一个,若耶山庄是母亲的心头肉,我长至十六岁,日日受母亲庇护,如今我必须将若耶山庄护得周全,报于母亲。
母亲已三十有四,玉家女儿尚无一人或过四十,我真怕母亲逃不过这命中劫难,当此时节,我更不能忤逆与她。千重,不确保玉家安然无恙,我无法抽身。”
千重睁开眼,目光清棱棱的,他笑道:“我知。你虽常与你母亲争吵,说玉家的存在是上天的惩罚而不是眷顾,但我知道,其实在你心里,你是以身为玉家女儿而自豪的。玉家女儿该会的,你一样不差全学了,包括你并不喜欢的琴,你诋毁玉家的存在,可若真有人出来欺辱玉家,你又会拼了命的去抗争,甚至不惜以他人之血祭奠玉家百年的尊严。”
我一怔,千重,你竟是将我看得如此透彻吗?
他续道:“你宠爱惊寒,她送的手镯,你夜里也舍不得褪下,可当她激怒了你,你毫不犹豫地罚她自囚花芜阁,将镯子置之箱底。可是连城,对于玉家你也能这般拿得起放得下吗?当有一日,你发现你费尽心思维护的玉家早已将你背弃,你当如何自处,是心生怨怼,还是无怨无悔?”
千重看着我,目光赤诚,我一阵发慌,强笑:“我不知你在说什么。”
千重大为不忍,亲吻我,柔声安抚:“就当我胡说八道好了!连城,不要慌!”
他轻声道,“或许真的是我胡说八道,你知道,我为找到带你走的理由,费尽心机,可能早已精神恍惚了。”这下倒换我安慰与他,恰料峭不知情走过,见我与千重相互亲吻痴缠,“呀”地叫了一声,羞红了脸跑开。
我推开千重,站起,幻象消失,千重顺势坐在花丛中,拈花一笑。
我早已忘了羞,扑到他身上,揉烂他手中的花,嚷道:“不许你这样跟别人笑!”
千重又好气又好笑,掰开我的手,用袖子抹去破碎的花瓣和汁液,他袖口被染上深浅红色,我的掌心也冒出红色小疹。千重大为心疼,我则欢笑连连。
回到房中,香草,筝儿送来药,千重细细帮我涂抹,涂罢掌心,又挽起我的袖子,筝儿,香草齐顽皮叫道:“小姐好不知羞!”
我嗔怒,朝千重嚷:“你到底使了什么法子,让我自己的丫头也向着你说话!”
千重抬目,瞥了我一眼,似嗔犹怨,我霎时心“怦怦”乱跳,两个小丫头一起叫嚷:“呀,小姐脸红了!”
“大胆丫头,住口!”我娇喝。
千重放下药瓶,轻叹一声,叹的我的心也跟着悠悠一荡:“何必如此麻烦!”他勾指示意我凑过去,一指抬起我的下巴,吻落下来,如蜻蜓点水,反反复复,果然,两个小丫头叽叽喳喳叫着,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