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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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人间何世何处,一片幽静山谷,薄雾缭绕,溪流潺潺,偶有鸟鸣兽嘶便激起一阵空谷回音,这里的空气中,发生了一段奇怪的对话。
“你是什么?”
“我……我是……”
“哈!身泛五色霞光,你是在佛前得道的。真是!你不知几世修来的好运气,有这样深的佛缘,我在人间待了快两千年了,也没有见过一位菩萨,哪怕是路过呢……但是奇怪了,你既然是在佛前得道,似乎年月也不短了,怎么还这样弱小?居然连自己的形体都还没有。”
“我……我……你真厉害,我还没有见过一眼就能看出我来历的精灵呢,你是什么?”
“什么叫我是什么?我可不是你这样孤魂野鬼似的小东西。”
说着,山谷的空气仿佛正在形成一个漩涡,淡淡雾气散处,一个圆圆脸蛋、笑眼弯弯的美貌少女笑嘻嘻对眼前空气说道:
“叫姐姐。我是瑜儿,你可以叫我瑜儿姐姐。”
“……瑜儿姐姐!你原来已经修成人形了!佛祖啊!我第一次见到拥有这么强大法力的精怪。”
“呵呵,不用太崇拜我。”瑜儿得意的摇身一变,又化身为这片山林中最美的生物——一只毛皮斑斓滑亮的巨大山猫,形体矫健敏捷。
“除了人形,我会的变化不多,而且变化太耗精气了,只有山中实在无聊时,我才偶尔变了出去玩玩。你叫什么?”
“我叫梵初儿。”
“果然,佛前得道,才以梵为姓。你得道前是什么?我原本是这棵树。”
山猫抖抖皮毛,倏忽消失,山林中,一棵根系虬壮、冠盖遮天蔽日的巨大古树懒洋洋伸展了一下枝叶。
第一次见到法力这么强大的精灵,梵初儿激动得在空气中颤抖:“我……听说我原本是一颗露珠,可是我自己也不记得发生过什么、还有这名字是怎么来的,当我知道了自己的存在时,已经在人间四处游荡了。”
“哈,露珠?佛祖啊!在佛前连一粒小小的露珠都能得道,我什么时候才能修炼到可以见佛祖呢?怪不得你这样弱小,露珠本身实在是太过渺小了,不像我,扎根可以吸收土地中的养分,展开枝叶可以吸收天地灵气。你游荡了多少人间的时光了?”
“大概……好像……七百年吧。”
“七百年?!哪怕是一粒露珠呢,七百年也该有个模样了,你怎么修炼的啊?”
“我……我不知道怎样才算修炼啊,我就是到处看看,路上累了就附到草木上休息一会儿,别的,没有了。”
“你就这样游荡了七百年?啧啧,遇见我,是你的运气,留着陪我玩吧,我教你。”
梵初儿开心的留在了这棵古树身上,每天,它都有很多很多东西要学习,山中寂寞了一千多年的瑜儿,也找到了一个消遣悠悠岁月的忠实听众。
……
“瑜儿姐姐,你既然都可以变为人形,为什么不去人类中间呢?精灵们好像都很想做人类啊。”
“哼,你以为我没有在人类中间生活过?每过一段年月,我就要去人类中间转一转,快两千年了,人类的残忍、自私、贪婪……我看够了,真是,不知道有多么讨厌人类。要不是为了寻找可能的……我才不会去和人在一起。”
“寻找什么呀?”
“我也不清楚寻找什么。”人类女孩子模样的瑜儿忽然又从空气中出现了,坐在树根上,托着腮出神:“一千多年前,我原本也有些灵气了,却迟迟不能领悟得道之法,都是因为这个女孩子……她与一个男子相爱,私奔离开家乡,没过多久,却被那男子负心抛弃了,她就在我的树根上撞死自尽,吸收到她哀绝的鲜血,我好像瞬间醒了过来,才真正变成了一个精灵。你知道吗?……”
然后就是那一段关于鲜血与精灵的解释,“……所以,我得到她的鲜血,就好像背负一道无形的契约,修炼到如今,我又无法领悟该如何才能脱离精怪的低等身份,列入仙班,我猜,应该是要做些什么,偿还了她的鲜血吧?”
“呃……”梵初儿似懂非懂的听完了,傻傻的问道:“瑜儿姐姐,什么是‘相爱’啊?”
“……”女孩子郁闷的叹一口气,从树根上消失了。
听说战争已经结束,人间又重新建立起来新的王朝,好像又该去人间转一转、打探一下了,瑜儿考虑着。梵初儿和以前一样,苦苦央求她带上自己。
“哼!就算有我这样强大的保护,人间也是很危险的,你忘了人类的战争吗?”
想起人类的战争,梵初儿果然瑟缩了。
“人类真是放纵暴戾,我们要上千年辛苦才能修炼得来的珍贵人身,他们就那样互相杀戮,白白糟蹋了。”
就在不久前,人类又发生了一段时间声势浩大的战争,到处都是火光和怨怒,她们因为担心山林而出去查探时,正好遇到一场攻城战。那座城外,数万士兵尸横遍野,还来不及收拾,更多士兵又开始了新的一轮进攻;而在被围困的城内,因为缺少粮食,每天都有数十人饿死,到后来,人们已经陷入疯狂,甚至易子而食。在这座城池周围的方圆百里,杀伤怨怒哀绝之气横溢四野,正当双方攻城战厮杀到红眼的时候,它们闯了进去,瑜儿彷佛被无形的东西迎面重击,弱小的梵初儿更是差点就没能逃出来。
但她们还是小心的冒险出发了——在寂寞山林里一待千年,到底是很闷的一件事。
就是这一次,梵初儿见到了赢离忉。
她们是无意中路过丞相府的,进了被新皇朝定为京都的北方城市皇华城,瑜儿变作一只小小虎斑猫,橘黄色的滑亮长毛漂亮威风,她正站在屋顶,一爪踢飞某只蠢头蠢脑张望她的公猫时,梵初儿就听见了赢离忉的声音。
经过几年的激烈战争之后建立起来的新朝代,皇室姓李。在战争中辅佐过这位开国皇帝,并且活下来的开国功臣们,都得到了应有的荣华富贵,右丞相赢冕便是其中之一,他曾是皇帝的心腹和军师,开国后任百官首领右丞相一职,自然再合适不过。这位右丞相不但位高权重,还在开国后的这三十年时间里竭力复苏战争中消耗的民生,治理天下,颇得人们尊重,他也乐意广泛结交各种人士,所以他的丞相府日日宾客盈门,歌舞升平。这份繁华热闹景象,倒像是积累了几世太平盛世来的,三十年前的惨烈战争早已被人们忘到脑后。
就在那不久前,有人送了一株精心培育的牡丹极品“烟绒紫”给右丞相府,本来是应景奉承又含蓄风雅的美事,谁知这棵好不容易培育出来的珍贵牡丹一进丞相府就蔫了,不但不开花,连枝叶都瞧着渐渐枯萎下去,这个傍晚,丞相府的三公子赢离忉便是特意来看它的。
“烟绒紫,谁给你取的这个名字?妩媚有余,高贵不足。”
这话被梵初儿听见了,发现这个男孩拉着自己七岁小妹妹的手,老气横秋的对一株即将枯死的牡丹发表着意见,不由好奇。
他有着十岁孩子不应有的优柔目光,天生一种悲悯的神色,右边眉头生着一颗极美的的朱砂痣,举手投足稳稳重重,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可爱至极。
这个人我在哪里见过的!梵初儿第一眼看到他的眼睛,就十分确定,因为这种感觉异常熟悉亲切,彷佛在人间漫无目的七百年徘徊,只为了找到他。梵初儿激动莫名。
因为他的这个小妹妹是不能给任何人看见的,在所以牡丹苑暂时被隔离了,除了奉命服侍的下人和乳母之外,这里没有太多人。梵初儿灵机一动,大胆的扑过去,附身于这株牡丹,试图向这男孩舒展原本耷拉着的枝叶。
男孩一圈圈观察着这株牡丹,有时自言自语,有时向它询问,而他七岁的小妹妹步履蹒跚,只会婴儿般咿咿呀呀。当梵初儿终于成功的控制了这株牡丹,渐渐伸展开枝叶,甚至抬起那朵奄奄一息的花苞时,男孩也也看懂了似的,惊喜问到:“你听到我说话了?要怎样才能救活你呢?让我来照顾你吧。”
当瑜儿知道梵初儿不想离开十岁的赢离忉时,很深沉的点头说:“不错,你是至纯之灵,你的感觉应该是有原因的,或许他就是你游荡人间要找的呢?如果你们真有宿缘,今后一定会有征兆的。这是你自己的修炼,留在这里好了,我会经常来看你。”
从一只毛茸茸的虎斑猫口中说出,这原本就有点玄妙的话显得很好笑,但梵初儿竟终究在它原本最害怕的人类中间留了下来,在丞相府一待就是十年。它被这个男孩赢离忉吸引着,盘桓不舍,不但一刻都没有再离开过丞相府,还尽力了解和学习着他的一切。因为见到他的欣悦满足无以为报,它只好努力倾尽自己微薄的力量,让牡丹昂然盛开,美得让看到它的人咋舌不已。
丞相府三公子亲手侍弄的“烟绒紫”,墨紫含金,雍容华贵,艳魅绝伦,花期长达半年,十年间美名传遍天下,被人称为皇宫也无法拥有的“天朝之花”。这就像某种暗喻,是非常好的兆头,尽管赢冕为人思虑极深,也并不掩饰他对这“锦上添花”的满意,每年右丞相府专为赏花举办的三日“牡丹宴”,是皇华城中一大盛事,连皇族也不愿错过。
热闹中,却似乎独独遗忘了赢离忉,觥筹交错、笑语喧哗中,赢离忉只是一个局外人,他更像是一个花匠,一个莳花弄草、胸无大志的少年,虽然他知道自己不属于这一切,但来自于父亲的遗忘和轻视,无法不让一个孩子觉得失落。
还好他明白烟绒紫是为了他而盛开,在寂寞的成长岁月中,他只引它为知己,向它倾诉心事,人们都觉得这一人一花如有灵犀,坊间甚至因此戏称他为“牡丹公子”。虽然他并不知道、也没有任何人知道梵初儿的存在,但梵初儿已经满足。
它真的喜欢他,一个只当对着一株牡丹花和自己智障的妹妹时,才有无限语言倾诉的男孩子,内向、敏感、温柔。每天傍晚等待他准时踏入“牡丹苑”,是它最幸福的时刻,它还不懂得这种感觉是什么,但它渺小而卑微的幸福,只是为了他。
瑜儿对他们之间的情形越来越感兴趣,有一次看赢离忉拉着赢离央远去的身影,好笑的对它说:“要不是因为知道你这个最低等的灵,连性别都还没有,我真要以为你们相爱了,一个人和一朵花,佛祖啊……”
梵初儿很认真的思考着:“我见到的人们很少说起情爱,但我已经知道那是男子和女子互相喜欢,愿意一直生活在一起,如果我是一名人间女子……没错啊,我一定是爱他的,而且很爱、很爱。”
虎斑猫无语的抬眼看看天,踱着猫步走了。
人间的十年时光转眼过去,男孩已经变成长身玉立的翩翩公子,但一人一“花”的默契却越来越深。梵初儿对时间没有概念,更从来没有想到过什么未来,它只知道在赢离忉身边,自己就是满足而快乐的,因为赢离忉的缘故,它也爱屋及乌,同样喜爱着总是被赢离忉带来一起看望“烟绒紫”的小妹赢离央。
赢冕有三子一女,长子赢离楦、次子赢离柘比幼子赢离忉大了近十岁,第三子赢离忉比他们的小妹妹赢离央只大三岁,他们的生母分别是赢冕的三任妻子,都已经去世。据梵初儿从一些丫鬟仆妇那里听来的人间常理说,老人往往都会格外疼爱幼子幼女,赢冕却不是这样。相比大哥的兵法武艺出众、二哥的精明强干,赢离忉与父兄不同,他生性平和温文,喜诗书、尚音律,在赢冕眼里,就是个无用的公子哥儿,连那个“牡丹公子”的外号,都让赢冕大为不屑。
人情炎凉,哪怕他是府里的三公子呢,右丞相不重视,府中的其他人也便不重视,赢离忉在府中最亲的,就是他的小妹妹赢离央。
赢离央的身世,并不算曲折,要讲起来,却是一件离奇的故事。
当年她出生的时候,礼部祭师龙玄策居然主动寻了来,要求看一看她,声称有一个预言要在这女婴的身上产生。虽然传说中,龙玄策确有异术,但堂堂中华以儒学为正道,朝中大部分大臣对这所谓的异术相当不齿,对此人也就敬而远之了。当时赢冕很勉强的接待了龙玄策,几句话之后,应他要求摈人密谈了一阵,再有下人见赢冕将刚出生的小女儿抱给龙玄策看时,神色已经郑重无比。
龙玄策做出的预言,只有他自己和赢冕两个人知道。龙玄策走后,赢冕关起门来独自待了一天一夜,没人知道他想了些什么,他再出现时,便下令开始在府中建造“离央苑”,将还在襁褓中的赢离央精心抚养于其中,从此与世隔绝,府中人等被严禁向外说起任何关于她的事,否则一律杀无赦。此事曾引起过国中上下一段时间的哄然议论,赢冕和龙玄策只是恍若不闻,丞相府也杀了三个在外多嘴的仆人,经过十几年的时光,终于成功的被人渐渐淡忘,甚至不辨真假。只有偶尔会有参加“牡丹宴”的人,看看牡丹苑西北面的高墙,在心中暗自嘀咕:那预言到底说了些什么?赢冕真的有这么一个女儿吗?……
梵初儿甚至听到过老皇帝也好奇的向赢冕问起此事,那时,老皇帝驾临参加牡丹宴,在牡丹花前笑呵呵的问这个自己最信任的老臣:“爱卿果然有这么一个女儿?连寡人都好奇呢,到底是个孩子,这么关着,怪可怜的。”赢冕这个老狐狸闻言哈哈一笑,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就支吾了过去。老皇帝在朝政上十分倚仗他,而且这毕竟是无关大局的家事,便也不再多问。
对这个不见天日的妹妹,赢离忉分外疼惜,时时处处照顾她,虽然行动范围只能在府内,他也不惜每天大动干戈,清理隔离出府中一带楼苑,带了她四处赏玩,教她说话。每当他向牡丹倾诉心事的时候,这个小妹往往也在身边痴痴的看着他。赢离央虽然锦衣玉食,但在府中不被重视的程度更甚,只如透明的一般——特别是她渐渐长大,服侍她的人们发现了她是个彻底的智障儿,就更不上心了。
但她实在是可惜了——梵初儿每每看见赢离忉牵着的赢离央,就要这样感叹一次,因为她实在是个美人,特别有一双彷佛涵纳了整个夏夜星空的眼睛,光芒闪烁,看多一会儿,人就彷佛要溺毙在她的眼波里。
她长到十几岁的时候,服侍赢离央的老妈子和丫鬟已经时常悄悄议论,不要说全京城找不到第二个这样的美人,就是被称为另一朵“天朝之花”的光华公主李犹岷,艳冠天下,见者无不心折,若只论外貌,相比赢离央也还差了一点点。
“央儿心底一定有另一个我们所不知道的世界,只是人们都不能懂得,你看她的眼睛……”赢离忉说着,温柔的抚摸着小妹的额头,揉揉她头顶乌黑柔软的发,让梵初儿都不由嫉妒起她来——似乎到目前为止,只有她能得到赢离忉最多、最深沉的爱,赢离忉常常说,央儿不为世人所知的美貌,就像在黑夜中悄悄绽放的“烟绒紫”。
离央已经十几岁了,身形纤袅,背影尤其动人,却一共也只会说几个词,叫得最清楚的就是“三哥哥”,清脆娇袅,只有在她欢欢喜喜叫唤三哥哥的时候,整个笑容都泛着光茫,让人被她美貌所慑,才看不出来她的智力其实只相当于几岁稚子。
瑜儿有一次认真的看过赢离央之后告诉梵初儿:“这女孩子生来就少了部分魂魄,居然能活下来,连我也没有见过这样的情形。生得这样美,却是个傻子;生在这样富贵的人家,却要被藏起来不见人世……我一千多年见过的怪事也算不少了,眼下却真是好奇,那个龙玄策,到底看出来了些什么?”
赢离忉……三哥哥……初儿的梦里总是辗转呼唤着同一个人,它觉得自己又看见了赢离忉的眼睛。它就是知道自己认识那双眼睛,不在人间,而是在日月沧桑、无数场轮回之前……在一片氤氲着瑰丽七色光芒的神圣净土之中,每当它终于要回到它们相识那一刻,看清楚除了这双眼睛之外的整个人时,那个世界却不肯向她敞开迷题的大门,它又重重的跌回云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