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31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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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山见我独白头,度外长风意迟归。浮生无端更夜漏,此一程消梦若昨。
    祠堂里挂着一幅画,就算颜色陈旧,画中人还是青春好模样。缠绕庭院的牵牛花,渴望日光,太过暴晒,柔嫩的茎叶也会枯萎。
    “多久。”
    未能写下回信的夜晚,大雨打湿窗沿,吞没一切声响。
    “青云山缉拿叛徒,外人速退。”黑袍覆身十人立定。惩处司一枚铁质令牌,拿捏妥当示于眼前来犯。
    白迟迟不回应。
    如能赎还,如能回头。无数言语剥落,像是只看见祠堂前光|裸老人,孱弱、奄奄一息,仅有一双眼睛仍有渴望。
    “我再也不想找你了。”柳轻轻在白唇上留下一吻,“如果不能回头,但愿共死。”
    “我跟他是共犯。”柳从容站在白身边,惩处司十人不为所动,胸腔心脏战若擂鼓,“我知道千影剑最后一式。”
    所谓命途,所谓心愿所成。
    想来生命诸多背叛,不是鲜花终于枯萎,不是曾属于终于失去。而是命数作梗,未见剧终,亲近人转手抹灭。没有眷顾的人,抗争不能,湮灭在过往糟粕里。
    “我曾见过你。”柳深吸一口气,“在你还是少年时。”
    涧河山庄少庄主,天资极佳,垂髫之年千影剑心法倒背如流,长至十岁,老庄主所创前六招式已习得精髓。
    涧河山庄天下第一武学大庄。千影剑由来,皆因老庄主性喜丘山,暮年观风叶动,如千影飞舞。上门讨教侠士皆落败于老庄主剑下。财不露白,尚有盗匪惦念。”习得此剑法,岂不天下为我号令。”
    千影剑只六招,抱元守缺,不取人性命。第七招,却是老庄主临终前所创。杀招,见佛杀佛,诸魔见我退避的杀招。从未有人见过,因为据传庄外人只见过入庄宵小之辈,满地残缺尸体。
    以一敌百之姿,江湖上传闻千影剑七招久矣。
    涧河山庄不复存在的那天,大雨倾盆而下,牵牛花缠绕假山密室里露出一双惊慌眼睛。
    老庄主指尖剑气凝结,割破半片树叶刺入假山石缝。少年捂住嘴靠墙蹲下,院外趾高气昂怒骂声在他耳中此起彼伏。
    青稚的声音更为明显,“师父,断没有我独活的道理。”
    想来那一刻,谁都没有注意到白衣下,也是才识得明月清风的孩童。老庄主一掌打落白握住的剑,“捡得起来,才有资格留下。”
    灌注十成内力,软剑在老庄主脚下无论无何也捡不起,院外人早已杀红眼。
    白磕下三个响头,泪水一滴一滴,打湿青石地板。
    老庄主注视跪伏在地上的稚嫩身影,“我教你的都记得了?”
    院门外的人蜂拥而至,“好好长大,以后我就管不着了。”
    柳亲身经历一场杀戮,回想猩红血液流进石门那一刻,不由哂笑,“我也是天底下贪念权势的宵小。”
    淹没在林海的心声,不能回信的夜晚,无从说起的头绪,在眼眶中汹涌。
    灵魂和躯体终会陨落一个。在他不能回头那刻,会想重新拥抱不能拾起那把剑的白衣少年,承载他眼中磅礴大雨。
    用依赖深爱的人,清晰语气,拍抚单薄肩膀,“没关系,在你沦陷之前,我会紧紧拉住你的手。”
    长街上一去不返的马车,画舫上响起的琵琶声,不得不离去的背影,驶离渡口的小船,黯然心事在大雨中浸泡。
    “我爱你,纵然此刻不合时宜。”柳张开手臂,穿过人间嘈杂,拥住白幼小肩膀。
    洞悉所有命数纰漏,如鲠在喉的真实,“我爱你,是我来得太晚了。”
    日益增长的爱意取代过往悔恨,“我爱你,直到躯体腐朽,直到灵魂毁灭。”
    正因为如此安静,才能倾听心声。听清每一个字呼吸轻重,在胸口徘徊留连。蝉鸣此起彼伏,微风吹起炙热夏日午后烦闷。
    白扣住柳掌心,撕裂的心声吞吐出来,长过一生悲楚碾转舌尖,但凡能道尽,不能解脱,纠缠心绪吞噬清明。
    所谓命途挣扎,虽生犹死。
    白平视柳眼睛,毫无预兆,水光打湿那双泼落桃色的眼尾,“我们扯平了。”
    青云山长老枯瘦手指,从柳耳后取出一根小指长的银针,陌生暖流从丹田涌入指尖。柳在习武堂前,一一演示千影剑前六招。
    柳收剑回鞘,剑刃划破风声,“最后一招换一人性命。”
    远及脉脉风光千里,骑牛牧童缓缓穿过桃花林。昨夜下的雨,未尽水珠从枝叶滑下来。三两归鸟盘旋其中,孤僧一路行行停停,辗转来到茅屋前。
    纷杂脚印遍布泥地,僧人手中佛珠飞速翻转,竭力忍耐血肉里撕毁一切渴望。
    几声沉闷落地声之后,轻缓脚步停在地牢外。地牢内,散落长发遮住柳眼睛。
    “柳施主,”僧人低声念下一长串佛号,“你违背了约定,不止六年,总共十六年。”
    不该知道的,都明了。白立时在左侧地牢内跪下,“属下,愿替受罚。”
    “是属下的过错,不应惩处他人。”柳手腕上镣铐摇晃得铮铮作响,跪行到僧人脚旁。
    僧人转头看向白,“我佛慈悲,你想用第七招换白左使大赦天下。你不怕我,等他一出山门,纠集教众杀了他。”
    地牢门外传来杂乱脚步声,青云山弟子正闻讯赶来。
    “是属下过错,请不要责罚他人!”柳心头惊惧,所谓命途,飘渺虚无。
    “也对,出家人宽容为怀。”僧人一挥掌打在白气海穴,多年修习内力荡然无存。柳攥紧地牢铁柱,出了山门,昔日血债满身,没了内力的白左使即是刀俎上的鱼肉。
    “你的账改日再算。”
    深夜里的雨声,借三分欢喜,眷顾春天。潮湿地呼吸,柔软地呢喃。
    夜雨是否也下在故乡,载不动的忧郁,不动声色的浸黄月光。爬山涉水的旅人,拾起旧纸堆抖落下衣鱼。
    柳伸出手,接住掉落下的衣鱼,任它爬满衣衫。
    “你好些了吗?”
    “嗯,”另一侧地牢久久传出一声。
    ”明天见,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活着见你。但是,我还是想说明天见。”
    “我睡不着,我想说说话。你不用回应,听我说就好。”
    ”我记得你最喜欢牵牛花,所以我也最喜欢牵牛花。它盛开一季,你在我心里浓烈颜色能斑斓整个季节。”
    地牢墙外侧的白轻叩墙面。院门里,画中人低眉浅笑,似在笑他愚顽。
    嘈杂的话语瞬间涌来,落在柳耳边那句话异常清晰。
    ”我每日说许多话,你一定嫌我聒噪。我要走了。”
    “我父亲是工部将作大匠,大司预估错误帝陵建成日期,受到牵连,流放漠北。”
    帝陵合上石门那一刻,连夜逃往江北的柳,碰上涧河山庄修建正在招揽工匠。“我原本也不会些水泥木工,耳濡目染倒是对机关数术知晓一二。”
    真正的离别往往毫无征兆。离开的时间太久,早已模糊的面容,依稀记取只言片语。密室建成之际,平静接受事物消逝日落黄昏。
    ”我的故乡再也没有种牵牛花的父亲了。”
    太过相似的命运,他人的挣扎,苟延残喘的疲惫。迷途上荒芜,只是少年的柳,亦步亦趋追随前人雪恨足迹。
    总想着做好万全准备,再找回父亲。柳学了粗疏拳脚去往漠北。
    一路莽撞站在驿馆门口,大风吹开黄沙,一具破布缠裹枯骨蜷缩在路旁。仍是逃犯的柳,枷锁仍旧无形套在脖颈上。
    被官兵结结实实围在驿馆前,真切感受寡不敌众,也许漂泊乱世,合该藉藉无名成为一堆烂肉。
    “我那时候,想的是再回家看看父亲挂念的牵牛花还在不在。”无声下起一场雨,就这样淹没衣袖,柳头靠着地牢墙,“你记不记得那片桃花林下的茅草屋。”
    那是很久之后相遇,在牵牛花爬满茅草屋之前,“也许,我在更早之前喜欢上你,只是我不曾发觉。”
    所有错失,要用时间承担。要能更早明白心意,也就不会为数不多相处时日自责。
    白气海穴内空荡荡再无一丝内力。青云山弟子注视下,柳攥住绑缚白双手长绳。
    一前一后,短暂路程漫长的像一生。白轻轻往回拉扯长绳,“真像成亲的红绸。柳相公,我可等着你拜堂成亲。”
    原本只是一句玩笑话,在白心头成了真。“你一定要回来。”
    柳微微一怔,卷过长绳,牵住白双手,“老说要拜堂,可好像总来不及。”
    被风吹拂两列人群中,似乎有留恋牵牛花的男子对着他颔首,疯症痊愈的城东公子手捧着琵琶,三娘在耳边卷起散乱鬓发,渔家女襁褓中婴孩也能下地跑动。贺喜宾客陆陆续续都来了。
    柳回过头,会心一笑,注视着白眼睛,“一拜高堂,二拜天地,夫妻对拜。”
    “明天见。”
    前方盛开一片桃花林,柳手中仿佛牵着真是一根红色绸缎,步入满目芳菲,一直走,往前走,走到连绵绯色故乡。
    柳站在山门内,解开白手腕上的麻绳,紧紧抓住又要决绝放手。
    “我爱你。”白用沾了蜜糖的声音说。风托起花色,吹红眼尾。
    复道檐上风,漂泊雨久夜。身老衰容色,始得笺上雪。
    “你说,我不是我,你不是你,他日再相逢会发生什么?”蓬船在水面摇晃,黑衣人温热一杯酒。
    “人间多波折,万般求不得爱不能,恐怕只能做个说书人才能成全。”
    “那便好,即使相逢陌路,我也可做你故事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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