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时候，岁月静好，千景荣看在眼中便时常觉得，千景茂对凌挽风有些不同，到后来这不同甚至比自己尤甚，却总是刻意掩藏，好不稀奇。
    直至今日，哀帝陛下看着眼前这三百影卫，终于忍不住问一句“你是不是和你家哪位陛下有什么仇？”
    “哦……我家哪位陛下呢？”某人反语戏谑眼神。
    “额……我是说他莫非要你用这三百勇士去平了那一城少说三万壮丁？”
    “嗯，他说了，要是此乱得平，就赦你无罪回京。”那人淡淡语气，说出来的话，却十足让千景荣为之动容，心间片刻悸动难平。
    他忽然拉起他大步向前，一边走一边说“那破京城我才不稀罕，你也别稀罕了，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你跟我走。”
    凌挽风抿唇跟着那人脚步，还没走出百步，树杈上搜搜掉下一溜人，一身黑，他全没注意过这些几乎与大自然融为一体的影卫，再要迈步，人家站在前头，齐刷刷拱手，高声道“杜二爷请回！”
    杜二爷傻眼，回望身旁的人，那人一笑说“他们虽不能破一城，但扎墩儿上来，一人一剑，杀了你我绰绰有余。”
    千景荣自然知道这皇家影卫，虽说以一当百是吹牛，但三百人杀两人，还有一个半残疾，要是戳不出个马蜂窝那绝对就是渎职，却还是忍不住幽怨眼神，刺他一句“也不知道你这天下第一是怎么来的。”
    那人一笑，无奈语气“本就有点名不副实，今遇上你这么个拖后腿的，就更是不值一提了呢。”
    “那凌大侠大可甩了我这累赘，自高来高去。”
    “哈哈哈……看你这生气模样，不知道的，还真以为你多想拐了我情奔天涯呢。”那人在他耳边，玩笑温热了耳窝。
    “我……我才不是，孤才没那么无聊……也不看看你是谁！”
    千景荣险些咬断舌头，想他一代君王，怎的见了这厮，今反成了深闺小女一般，被他撩拨的脸红心跳，实在没出息得很。
    “嗯嗯，没有，没有，是我胡思乱想，不自量力。”
    想凌挽风，外人看来何等娇子，平生却只在一人眼前自卑到尘埃里，想这人自不是他的阿荣，若果真是，若他果真愿意如此，便杀一千人又如何？
    只说他不是，幸而他不可能是，终究他心里存了几分取舍。
    再说他拉了千景荣回来，顺手便塞给他那管西域千里镜，让谈看那城楼上，头带纶巾，蓝色衣衫的男人。
    谁料这一眼，千景荣手颤，险些丢了那千里镜，勉力平复心绪问“这是？”
    凌挽风自然将他一举一动尽收眼底，却还是与他说明“这人原是荆川县主簿，荆川事后逃来茂良现任茂良义军军师。”
    “怎会是他。”千景荣呐呐，却不料凌大侠耳朵尖，回一句“他本是进士出身，你看那城头挂的五个字便是他的手笔。”
    千景荣再看，险些笑出声道“我原不知道这五个字还能这么用，可不生生打了当今的脸。”
    “再一个，我从没想过荆川之后便是茂良，按说茂良算得上这几个郡县里富余些的，再有就是明华初年杜有年就上书给茂良十一税，好专心供给军械木材，怎么会率先搅合到这事儿里头？”
    千景荣这话说的理所当然，却生生把凌挽风吓愣了，荆川多石少耕地，茂良却多木少耕地，占着每年军械弓箭，确是从明华五年初与天越打得最如火如荼期间就施行了赋税十只取一，几乎家家多有种树伐木。
    “愣着做什么，问你这一二年间是不是出了什么变故？”
    “额……要说变故，一来以前战事多，军械上兵部也会给些银两，所以即便少耕地，温饱还可以勉强，却说自新皇登基，这原本的茂良县令忽然就以朝贺上供之名大肆敛财，足闹得比之前还多一成的税负。”
    “最后再把收上来的粮食，堂而皇之的打着上京的幌子倒卖，加之今年大学大寒，活活饿死的人竟比荆川还多一成，连累着朝廷的名声，早已是民怨沸腾，自然韩章逃来一说，有人就砍了那贪官的脑袋，想左右一死，不如揭竿而起。”
    “现在而言，除了这群情激愤，还有旧年间积攒箭矢弓弩，纵使给你我十万兵，不过是个两败俱伤。”
    “那……你心里可是有了计划？”
    “我想着若能兵不血刃，议和招安就好。”
    一听兵不血刃，千景荣自然欢喜，只是问他“不打当然最好不过，只是你我两手空空，怎么说服对方？”
    “筹码自然有，国库来的粮食应该三天后能到。”
    “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
    “那再来就是前去议和的人。”
    “你可愿意替我走一趟？”
    “我去……议和？”
    “你虽然忘记了，但这位韩军师与你应该有所交情，不妨一试，于情于理他都不可能为难你。”
    “那好，我去。”
    “既然说起来我们有些交情，那我也只当多一个筹码，挽风可否答应我，事后无论首从，只要归降，不杀一人。”
    “这个自然。”
    “挽风可能做主？”
    “杀贪官本就无罪，算一个聚众闹事，自然不是什么死罪，天高皇帝远，只要给上头一个说法便是了。”
    千景荣自然只以为这整件事只是一场粮乱，但犹记得但凡有一个乱字，从者众自然不能重罚，但为首的，那个不是秋后算账，明里暗里死于非命，他自然想救韩章，想救孟绍良。
    于是便难得十分郑重的对凌挽风道“我这一生常被人哄骗，亲人友人，骗我者众，所以余生我告诉自己不再轻信，但今天我信你一回，你记住我信你，也只这一回。”
    凌挽风看着他，点头称是，说绝不敢负，否则不得好死。
    如是次夜昏黑，木林深处，千景荣裹着一身黑袄见了韩章。
    韩章见了他，纵便只是一个背影，也眼含热泪，拜倒，哽咽一句“二爷安好……万幸，万幸。”
    千景荣惊闻回身，忙扶起韩主簿，听他喜道“二爷还活着……小人还以为您早已葬身火海了呢。”
    “我还好，孟大人也还活着……那小宏和小律他们？”
    “死了，两个孩子，为了救我，死在乱刀之下，而我，我现在，只想报仇，也想着不再重蹈覆辙，要带着茂良拼出一条活路，二爷既然来找我，何不跟我会城，一起反了那狗朝廷！”
    “茂良人口三十五万，除却老弱，除却妇孺，只一半算也能与朝廷一搏，韩主簿想的是不是这个道理？”
    “正是官逼民反，众志成城。”
    “那我问你，茂良府库粮食几何，从冬到春天气如何，纵使让你等在朝廷的滋扰下，熬到明年春，杀出重围，死伤几何，活命多少，这笔买卖亏不亏，韩先生难道不晓得？”
    “听二爷这话，你难道真做了那狗朝廷的说客？”
    “说客？难道在韩主簿眼里我就是一个小人？”
    “请二爷别再叫我主簿，从此我不再是这花荣朝廷的官。”
    “且不说你是谁，你们现在所想无非温饱，若我告诉你，朝廷的粮食后日便来，只要你开门投降，我敢保你平安，你可愿意信我一回？”
    “听二爷此言，想这次奉命平乱的应该是您哪位义兄，京城凌御史对吧？”
    “可是纵然别人我不晓得，这位凌大人我还是记得的，那天雨中，那些荆川残兵悉数死于他手，这样一个狠辣之人，二爷信得过，韩章却万不敢赌，杜二爷见谅，请回。”
    “慢着！”
    “韩军师信不过他，却难道也不信我，要是我想置身事外，当初早就离开的荆川县，又怎敢拿一城人命作孽，要不然这样，我先随你会城，三日后粮食到，我领你们归降，若三日后不见粮，你砍了我的脑袋祭旗。”
    “好，就凭二爷好气魄，韩章自然不敢要二爷脑袋，只是三日后我们自见分晓，要是有粮，二爷自然是我等救命恩人，若是无粮，二爷也该看清那朝廷嘴脸，归顺我义军便可。”
    “二爷请。”
    到探子次日启明回报，说杜二爷只身投入敌营，那韩章对他很是礼遇，虽然计划进展完美，但少不得凌挽风心底还是一沉，问身边人“粮食到了何处？”
    回说“前夜已经悉数到了荆棘山下，只是大雪结冰，那木头栈道人踩上去都打晃，更别说运输粮食，所以这两天来，死伤不少，掉到山下的粮食也不计其数，能运上来的却不多。”
    “可想了什么办法？”
    除了置办许多冰靴，还采用建议说用船家轮滑梭运输，想来能够奏效，只是一处处架设轮滑也要费时费力。”
    “你只告诉我最快多久粮食能送到茂良？”
    “最快也要五六天后。”
    “不行，你去传话运粮队，最晚三天后日落以前，我要见到茂良所有的粮食，告诉就算他们晚一刻，运粮队全部军法杖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