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年少清歌,纵马逍遥  第廿一回:十里长堤饿殍骨,古道荒村埋尸骸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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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廿一回:十里长堤饿殍骨,古道荒村埋尸骸
    苏傲初次带他回陨天教,是在景佑二年。
    陨天教总坛设在终南山凌云峰下,以重重山峦避过世人耳目,易守难攻。古人云:关中河山百二,以终南为最胜。俯瞰群峰,八百里秦川山河尽在脚下,天佑初登峰顶,不禁看得痴了,怔怔地道:“师傅,这是?”
    红衣男子笑了笑,眼中尽是倨傲:“到家了,喜欢这么。”
    两人在峰顶站了不过半刻,阮天均已率领教众赶到。身后跪倒一片,齐呼”教主万安”。
    苏傲回过身来,一扬衣袖。众人拜谢起身,见他带回一名陌生少年,心中讶异,面上却不敢有所表露,垂首立于两侧,静候吩咐。
    山风吹得人衣袍飞卷。苏傲牵过天佑手掌,将他带到人前,道:“这是本座的亲传弟子,往后便在教中住下,你们要多加照拂。”
    但凡陨天教教众,皆知他苏傲从来不收弟子,更谬论是亲传弟子。听见这话,众人脸上皆是不掩惊诧。一霎时,天佑察觉不下几十道充满质疑、嫉愤的目光射来。
    苏傲所下命令,从来不容置疑,是以众人虽有不满,却不敢宣之于口。阮天均是苏傲亲随,素来知道他的心思,走上前来,拱手道:“敢问教主,这位公子的寝食如何安排,是否等同于护教使,在后山另辟宅院?”
    陨天教有左右两大护教使,地位在长老、坛主之上,仅次于教主,在教中,可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阮天均所言,实则已触众怒,未料苏傲却道:“不需如此大费周章,他便住在无暇居,一切开支用度,便从教主俸禄中扣。”
    此言甫出,一片哗然。无暇居便是陨天教教主的寝居,这少年不仅得教主亲传武艺,还与教主同寝同食,究竟哪里来得这等荣幸?
    其时天佑跟随苏傲这些年月,哪日不是同吃同住,见他们大惊小怪,只觉好笑,但想苏傲牵着自己手掌,对方掌心的热力一阵阵地传来,不免又是一阵心旌神驰。
    午膳过后,众人照例在大殿议事。苏傲离教多月,先在书房中处理积压的教务。天佑练功回来,取了两本书籍慢慢翻阅。苏傲见他百无聊赖的模样,便道:“我令天均带你四处转转,也好熟悉一下环境。”
    天佑合上书册,见到他案头上堆积如山的教务,只得点了点头,临走前问道:“哪里都可以去么?”
    苏傲颔首。阮天均带着他四处游览,一路上给他讲述眼前殿宇的由来,原来在陨天教入驻终南山前,这些楼宇、殿堂、泉池、地窖便已存在,相传隋恭帝杨侑被李渊罢黜之后,不甘受辱,于是秘密派工匠前往终南山开山凿道,另建行宫,同时招兵买马,伺机起事,是以在地窖中,有许多木炭、石灰,以及大量未经冶炼的生铁。
    两人逛了半晌,天佑忽然指着一座殿宇,问道:“我看这间大殿气势最甚,是做甚么用处?”
    阮天均抬眼一瞧,这殿宇以青白石为底座,琉璃瓦为飞顶,正是教中议事之地海天殿,不及细述,眼前这位小主人已跨入了门槛,忙不迭跟了进去。
    众人正在殿中议事,几件事商讨无果,以待教主决策,冷不防见人走了进来,齐声喝道:“甚么人敢擅闯海天殿!”
    在座有两大护教使、四位长老,以及各分坛坛主,天佑踏进门时,十几道目光投在身上,形成一股巨大、无形的压力。他脚步顿了顿,接着便义无反顾,步入殿内。
    众人方要斥责,阮天均咳嗽一声,道:“少主,这里不是游玩的地方,请随属下回去。”
    虽然苏傲从未坦言天佑来历,但对于他的重视,众人皆是有目共睹,阮天均称他为少主,一来警醒了众人,二来也等于肯定了他的身份。反而天佑十分反感这个称呼,责怪般看了对方一眼。
    阮天均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一侧。众人敢怒而不敢言。
    天佑顽心顿起,故意慢吞吞地在大殿中走动。众人见他一时半刻地也不愿走,只得忍住脾气,继续议事。
    刚开始,双方倒也相安无事,过得片刻,天佑在殿中走得腻了,便到教主座前,来来回回地踱步。他偶尔挨得近些,身后便传来一阵阵吸气声。到了后来,他走向东,众人目光便跟着向东,他走向西,众人目光便跟着望到西。
    苏傲踏入门时,便看见这副奇景,一甩衣袖,踏进殿内,顺手将这顽皮少年抱在怀中,随着自己一齐落坐。
    “刘正使、方副使,近日有何要事,从你二人开始,一一道来罢。”
    殿中无人回话,所有人皆被苏傲这一手动作惊得哑口无言。
    苏傲复又唤道:“刘正使、方副使。”声音中已有不悦。
    两人你望望我,我看看你,半晌做不出回应。
    苏傲冷笑一声,道:“既然暂时无事,那便明日再议。”说罢牵住天佑手掌,扬长而去,留下了一干教众,在原地大眼瞪着小眼。
    既是照着教主的吃穿用度,天佑在教中自是风光无两,用罢晚膳,便在教主寝居休憩。无暇居原是皇帝寝宫,布置甚为奢靡,天佑陷在柔软的绣被之中,仰头看看鎏金飞檐,又侧目细数床柱上雕刻的飞龙,心道:我在这些人眼里尚属外人,在苏傲心中,又算得甚么身份呢?
    一个声音笑道:“你在为师心中,自是最乖巧的徒儿了。”
    天佑这才发觉自己不知不觉间将心事问出了口,在床上翻了个身,抱着被子道:“只是徒儿么?”
    苏傲一怔,随即笑道:“这么晚不歇息,又在胡思乱想么,怎么,是做本座的弟子,亏待你了,还是下人乱嚼舌根,惹得你心绪不快。”一手宽衣,一手掀起了纱帐。
    寝居内点着熏炉,暖香袅袅,天佑趴在床上,右手支着下颚,身上只有一袭单薄的亵衣。
    苏傲抖开被子,裹住他的身子,道:“山里寒气重,容易感染风寒。”
    天佑扯着他袖子喃喃叫唤:“师傅,苏傲……”
    见他眉头微蹙,欲言又止,苏傲道:“甚么事吞吞吐吐。”
    天佑咬着嘴唇,犹豫片刻,终于坦言:“教中有人说我是你的,你的,嗯,那个。”
    宽衣的动作一顿,苏傲凝眸看他:“甚么?”
    抬眼对上他的视线,天佑抿唇不语。
    苏傲嘴角勾起,眼中却只有厉色:“本座离开期间,这些人倒懂得嚼舌根了。”说着披衣起身。
    天佑扑了过来,埋首在他后腰,含糊道:“别走。”
    苏傲垂眸下望,视线触及他散在肩头的黑发,以及雪白发颤的肩头。天佑紧张得连脚趾也曲了起来,不敢抬头看他的脸色。
    苏傲暗叹,松开他的手劲,转过身来。天佑慌忙扯住他的衣襟:“徒儿不想一个人睡,师傅,那些闲言碎语,徒儿也不在乎。”
    苏傲闭了闭眼睛,道:“今日功课还未查验,为师却去哪里?你先松手。”
    天佑半信半疑,收去手劲,目视他走到柜前,打开最上层的暗格,取来一样物事,又将这物事递予自己道:“这面墨玉令能够号令全教弟子,见墨玉令,如见教主。”
    天佑惊得呆了,他从未想过苏傲会将如此重要之物送到自己手上。对方这么做,无疑是默认自己的”少主”身份,但可笑的是,自己要的并非如此,而是……
    苏傲又道:“陨天教是为师一手创立,教中每条规令,也是为师亲手撰拟,其中难免疏漏。”双眸一凝,又道:“你有墨玉令,今后想做甚么,便放手去做。”
    天佑重重吸了一口气,突然笑吟吟地道:“若是徒儿胡作非为,陨天教就此一蹶不振,师傅会不会将徒儿赶走?”
    苏傲眯了眯眼,威胁道:“嗯,干了坏事,便要一走了之么?想得倒美,若有差池,为师便狠狠打你的屁丨gu。”
    天佑躲进被中,在床上一滚,将自己裹得严实,同时悄悄探出头来,问道:“师傅真的不赶我走?”
    苏傲道:“不赶。”
    “师傅真的不会抛弃天佑?”
    “自然不会。”
    “真的?”
    “……练功罢。”
    苏傲,你说过对我永不抛弃,你说过的,你说过的!
    ——而如今,你却在何处?
    胸前传来粗糙的触感,天佑一睁眼,目光触到三个消瘦邋遢的青年,其中一人正将手探到他胸前,从他身上取走面人,低斥道:“撤手!”
    练武之人耳目聪敏,稍有风吹草动,便能引起警觉。天佑睡时本也留有三分警惕,奈何一梦南柯,实在舍不得醒来,以至令这些人走近身侧而毫无所觉。
    他武功虽失,睁眼间却是精芒四射,对方吓得一跳,手一缩,面人便落了回去。这三人鬼鬼祟祟地缩着头,过了半晌,见他仍旧坐在原地,双腿姿势怪异,脚边还有一根拐杖,猜得他行动不便,胆子便大起来。
    其中一个年纪稍长的青年道:“这村子的人都死光啦,你是从哪里来得?”
    天佑想了一想,道:“小弟从汴梁来到姑姑家省亲,不曾想遇上了水灾,大水将庄稼和房屋都冲走了,姑姑和姑父也不见踪影,三位大哥,小弟身边还有些银两,不知能否用来换些粮食?”略显羞涩地摸了摸肚子,说道:“不瞒各位,小弟已有多日水米未进了。”
    那青年瞅了他两眼,抬着下巴笑道:“嘿嘿,怪不得细皮嫩肉,原来在天子脚下,那块膏腴之地呆过,喂,你见没见过皇帝长甚么样子啊?”
    天佑低声道:“皇帝不管咱们死活,见没见过,又有甚么要紧。”
    三人齐声道:“说得好!”左首那小个子道:“咱们走了这么多村子,就这小子说了句实话。”右首那年纪最小的道:“那些人饿死也不敢骂皇帝半句,活该受罪。”
    那年纪最大的青年道:“咱们在邻村捉了一头牯牛,小兄弟若不嫌弃,便随咱们一起喝汤吃肉。”
    天佑醒转时,便闻见附近有股淡淡肉香,以为自己饥饿多日,生了幻觉,不想竟然真是食物香气,庆幸之余,不免怀疑:附近村落皆受水患侵袭,荒弃多月,何来家畜?
    拄起拐杖,跟随三人走到隔壁屋中。屋中徒有四壁,正中央架着一口大锅,柴火正旺。浓烈肉香之中,天佑往四下里瞧了一瞧,发觉地上沾有血迹,除此之外,还有一柄生锈的斩骨刀。
    他心中疑窦更甚,斜眼瞧时,又在角落柴担中发现了一具骨架。这具骨架已给剁得零碎不堪,看不出原本是何模样,但髓质细腻,切面纹路呈絮状,绝非骨质粗糙的牛骨可比。拨开柴火,见最底下有根灰扑扑的手指,指头圆润,因是女子所有,登时胃中涌上一股酸意,直冲到嘴里来。
    那年纪最大的青年舀了一碗肉汤给他,笑道:“这头大牯牛好歹可以吃上三五日,吃完这一碗,锅里还有。”
    天佑忍住呕意,摆了摆手道:“我腹中不适,先去方便一下。”那青年忽然摁住了他。天佑使了一招小擒拿手,游鱼般脱了开去,但双腿使不上力,只往旁挪了稍许。
    那两人瞧见,冲过来将他拦腰抱住,一人擒住他的一条手臂,天佑无法,只得咬牙闭口,那青年使劲掰开他的口唇,将肉汤往他喉咙中灌。
    天佑扭头道:“我不吃人肉,拿开!”此刻浑身无力,问道:“你们要吃,尽管吃去,干甚么要逼我?”
    那三人只是怪笑。
    天佑突然明悟:这些人哪是好心管他死活,分明是喂饱了他,将他当做存粮。这般想来,牙齿嘚嘚发颤,他江湖阅历再是丰富,毕竟也只是一个十六岁少年,遇见这等吃人恶徒,也会害怕,心中叫道:苏傲,苏傲,你在哪里?
    那年纪最大的青年道:“你不吃,明日便要饿死,吃了肉,好歹能保三五日不死。说不定运气好,再遇上一只大牯牛,咱们舍不得吃了你,你便又能活上三五日啦!”
    天佑暗道:光天化日之下大啖人肉,这等行径,同畜生何异。紧闭口唇,默然不语。
    那三人见他不肯就范,也便作罢,寻了绳索,将他双手双脚绑了起来。三人围在锅前,各自舀了一大碗肉汤,咀吞咽嚼。天佑靠在柴担之中,手指悄悄夹了一根木棍,来回割着绳索。
    割得几下,忽然毒伤发作,全身筋脉犹如针刺般疼痛起来,他忍得满头大汗,加上连日饥饿,终于眼前一黑,彻底晕了过去。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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