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纳只是笑笑，算是接下了克洛蒂娅的这句赞誉。
    其实克洛蒂娅原本想说的是，这种程度的谨慎和戒心，他或许天生适合做一名卓穆尔也说不定，只是对方曾是医者，现在也仍旧居住在云端之城，这样的话对他而言，想必不能算是赞誉，后来又觉得即便不是卓穆尔，这种程度的敏锐和对弱势者的体谅，对爱丽丝而言也是天赋一般的赠礼。
    并且还是在这样的年纪——预收队中的绝大部分人，都要比他大了五岁还有余。
    只亏在了他是半血，只亏在了他有一个那样的母亲……克洛蒂娅一时有些默然，几乎难以构想若他生于爱丽丝或是卓穆尔的世族，又或者是达伊洛的血系，而今会是怎样的情形。
    而另一边的杰纳也不至于听不出克洛蒂娅话语里隐含的意思，是认为他的思维方式更贴合夜风城庭。
    只是在杰纳看来，这种深思和戒心，其实大多还是后天习得的东西，如放在自己还是医者的时候，听那位夫人报上自己特维希尔的姓又提及依达法拉的名，再带上那样一个状况很不好的女孩，自己的第一反应或许就该是救急，而非是凡事留心以防万一。
    所以如果真要论起，跟夜风之城想法相近，天生就该是一名卓穆尔的，其实应该是伦泽。
    杰纳不知道伦泽跟母亲关系不好是不是有这方面的原因，可又觉得如果他真的有过成为卓穆尔的意愿，即使终未成行，后来到学院就职的时候，也不该选择他从学生时代就开始厌烦的白院，而是他一直想去，却因为母亲反对而没能去成的黑院。
    得到【罪心】的时候他不是没问过院长阁下这个问题，但院长阁下当时给出的答复是那是他自己的原因，虽然更深层的意思大概是让杰纳去问他本人，但不得不说正是因为这个回答，让杰纳放弃了原本打算的当面问及。
    因为能让院长阁下那么回答的话，那这大概率会是个十分私人的问题，虽说他们是亲兄弟，虽说最近一段时间以来他们的关系比之前的十几年都要来得紧密，可杰纳仍然不觉得这是个自己应该去问的问题，或者说正是因为他们较之先前更加熟悉了，才更不应该主动去问这个问题。
    之后的一段时间，行进的队伍基本都笼罩在静默里，为首的两人各有各的事情要思虑，实在没有太多交流的心情，后方的随行人员们即便有心交谈，也会顾忌前方的寂静。
    
    会议是在夜间，似乎是因为杜德丝家族将要使用的某个魔法的原因，而依达法拉们作为警戒人员，如期在黄昏前后抵达了对应的宅邸。
    宅邸的风格和学院或者依达法拉之城都不相同，采用一种明显不是产自林域的黑色岩石砌成，规模就是林间宅邸应有的规模，只是附带了几个由层叠回廊分割环抱成不同区域的庭院，回廊的廊柱和阶梯则一样是由黑岩堆砌。
    他们显而易见是到得最早的那一批，除开原本就在宅邸之中，现在仍在进行最后准备的杜德丝们，只有伦泽等在了这里。
    杰纳看着克洛蒂娅去安排随同而来的卓穆尔们分组戒备附近区域，翻身下马，走进宅邸，并在一位他此前没见过的杜德丝的引领下，在某间休息室见到了同样早到的伦泽。
    通常来说聚会或者会议之类的场合，宁肯迟来，不要早去，因为极有可能如同现下一般撞上主办者仍在筹备的情境，不过卓穆尔们作为警戒人员，自身也算是筹备的一部分，所以不需要太在意，至于伦泽的早到，则同样有着原因。
    领路的杜德丝将杰纳领到地方之后就多少匆忙地离开了，杰纳也知道他们还在忙碌，所以没有诧异，只抬起手来在敞开着的房门上敲了敲，将靠在桌边、而非是坐在沙发或者扶手椅里的伦泽从书本里惊醒。
    “你要的袍服。”杰纳一边走进，一面将东西递了过去，见伦泽点了点头接过，才忍不住抱怨了一句。
    “说真的，你居然没在托夫里斯或者圣庭的住所里准备一套吗？别等哪天又碰上了现在这种情况，我可不是次次回回都能送来给你。”
    这也是他早晨那封信最重要的一项内容之一。
    “之前跟你说过了，我在托夫里斯的住所有定期请人整理，对方既不是达伊洛也不是埃尔维斯更不是依达法拉的人，我如果就那么把袍服挂在那儿，不就完全失去了住在那里的意义？”伦泽一面整理衣领袖口一面平静以应，“圣庭的住所对我而言就像青庭对你，只是个过夜的地方而已，就算有私人的东西，也不会想到要放在那里，更何况这件袍子——”他末了掸了掸袖口处的银色火焰徽饰，无甚感情地笑了笑道，“几百年也未必能穿上一次。”
    杰纳顿时没了脾气。
    
    等到夜幕初降，原定的参与者陆陆续续地抵达了这里。
    虽然按照礼节，杰纳直接去既定的房间等待就行，但只能猛灌茶水实在无聊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伦泽作为学院的四位负责人之一，得跟晚些抵达的学院院长保持一致性，杰纳稍微琢磨了一下，觉得自己跟去应该也有利于在人前展示自己和两族的关系紧密，更何况自己也还是学院的学生，更是既定的主位监督生，那就更应该不算什么问题，所以等伦泽透过休息室的窗户看到了达伊洛的马车到来而前去迎接的时候，杰纳选择了随同一起。
    虽然同在林域，但达伊洛家族还是遵守形制地启用了两头独角兽来拉马车，驾车的人则是巴洛森，虽然同为依达法拉的一员，但他今天的角色只是管家，所以未穿袍服，照旧是一袭黑色长衣。
    车门打开之后，同样穿着世家袍服的洛欧斐先行步下，不过还没等伦泽和杰纳见礼，他便回身又扶了一个人下来，伦泽的表情倒是还好，想来是早有预计，杰纳则是略显愕然地看着阿德琳娜搭着院长阁下的手臂步下了马车，她惯常披散的卷发此时高高盘起，遍身上下没见到任何一件饰品，同时还穿了一条相当保守相当严实、几乎从咽喉盖到脚面的黑色高领长裙，并在外面披了一件带着兜帽的白色长袍，长袍的领口袖口等边裾处无不纹绣着茶褐色的火焰徽饰，如同枷锁，亦如荆棘。
    力量与稳重并存，第五地之世家格朗德家族。
    洛欧斐只同伦泽简单地点了个头便向着宅邸内部走去了，一行人都随在后方跟进，杰纳跟阿德琳娜落在后面，他用一种难以形容的眼神上上下下地看了阿德琳娜好几遍，最终也只能叹了口气。
    “……我还是第一次看见你穿世家袍服。”
    “嘿，我也一样。”阿德琳娜想笑又不敢笑一般地用肘弯捣了捣杰纳的胳膊，暗地里挤眉弄眼地表示两人都觉得这种程度的正式在对方身上多少有点滑稽。
    不同于阿德琳娜的不明就里只听闻过些许风信，杰纳还是知道当夜的大致的情形的，滑稽归滑稽，却很难能有那样轻松的心情，只好换了个话题问道：
    “你怎么会跟院长阁下一起过来这里？”
    阿德琳娜闻言不甚明显地撇了下嘴，压低声音回应他道。
    “我是来深造，不是来外驻的！带着的袍服里还能有合身的就不错了！带徽记的马车和独角兽怎么可能在短时间内凑齐！”
    也是……杰纳一时间有点无奈，就算能在短时间凑齐，相应的车马费也会是相当不小的一笔，就算能由悬岩禁宫事后补偿，阿德琳娜自己大约也凑不出现成的预先支应。
    想到这里他略略怔了一下，向身后看去，独角兽已经在杜德丝的随从们的牵引下拉着马车离开了原地，这才转回来问阿德琳娜道：
    “祭没一起来吗？”
    “我收到消息之后就去星邸看过了，”阿德琳娜的神情也转回沉凝，“按凯瑟琳的说法是还没醒——至多是每天强行拉起来两次让她吃些东西，而且基本吃不了几口就又要在桌上睡过去了。”
    “这么严重吗？”杰纳听得皱眉。
    “灵魂的伤势比肉身的伤势麻烦很多，她原本就长于这个方向，更有挥霍的余裕的同时，也会造成更严重的伤情，”阿德琳娜说着也几乎要叹气，“另外灵魂方面的问题通常都很隐蔽，等真的反映出来的时候，基本也已经到了极限。而且我听院长阁下话里的意思，她在苍月会时候出现的问题一直都没来得及处理，现在正好赶到了一起。”
    杰纳一时静默不语。
    能力的奇诡，远胜同龄人的天赋乃至于未来可能的荣光和尊名……都不会是没有代价的。
    “不过也不是完全的坏事。”阿德琳娜见他神情，便又这样补充了一句。
    “……什么意思？”杰纳微有不解。
    “楠焱有灵祈术的传承，在这方面远比普通的魔法师有弹力，”阿德琳娜笑了笑道，“只要能确保之后不留隐患，在恢复之后的提升会远胜以同等时间磨上去。”
    “……但愿如此。”杰纳略松口气。
    “这才是第三天，她也只是嗜睡，还不至于完全叫不醒，”阿德琳娜安慰一句道，“反正现在也是假期了，想想这半年多来她都经历了些什么，还是让她好好休息吧。”
    半年？有那么一瞬间杰纳甚至都有些恍惚了，祭第一次抵达西恩特的那天也是自己第一次见到她的那天，到现在居然只过了半年吗？如果不刻意提起，他几乎有好几年都已经过去了的错觉。
    “而且也不光是她，”阿德琳娜摆了摆手道，“温迪斯特家族、法尔丝家族、艾瑟斯家族、伊格特兰德家族和瑞格特家族都没得到邀请，他们现在可都是有成员作为学生在学院里的。”
    杰纳沉默了一下。
    “所以实际上邀请的是有二阶以上成员在学院的家族吗？”他问，“还得有能同出身家族高层直接通信的能力。”
    “差不多吧，”阿德琳娜答应一句，“我猜我们马上就会知道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