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离殇  第三百三十九章:恨意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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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秋夜时的风盘桓林际。
    “跟极东和西恩特都不一样,漠山并非是那种直接封闭或者在某种程度上算作封闭的世家领地,”片刻的沉默后阿德琳娜的声音重新变得平静,“这就意味着在领地内会有相当数量的外部人员甚至是纯粹的普通人生活,我们和他们的距离相当地近,近到周边的小镇村落只要在开阔的地方一抬头,就能看到悬岩禁宫的轮廓。”
    “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阿德琳娜的嘴角毫无笑意地牵了一下,“我掉进去的地方是一个荒废了近百年的矿井,连通着一片采石场的遗迹,大部分的原料百年前就被开采完毕,只有些边角料被遗弃在原地,我为了喝到雨水努力爬到了矿井出口,非常凑巧地碰到了一个上山来背玛瑙碎料的少女。”
    “她比我要大三岁,但只是看着比我还要瘦小。”阿德琳娜用一种似乎毫无怀念的语气平铺直叙:“她后来和我说,她本是个被丢在跟那里一样的废矿场等死的弃婴,一个妻女病死的工匠为了捡拾些小块的好材料才发现了她。他们相依为命了将近十年,直至工匠在又一次上山捡拾剩料的时候被滚落下来的巨石砸死,好在她从小就喜欢缠着父亲学些简单的手艺,多年来也一直跟着他走遍了漠山周边废弃的矿井,这才不致无以为生。那天她就像平常一样想到废矿场捡拾些不用花钱的碎料,却没想到捡到了我。
    “因为她常年都穿行在山间矿场,摔伤扭伤都是常事,她很顺利地帮我把骨骼复位,我也用魔法做了相应的处理,她把我带回她就在漠山脚下的家里,我在她家休息了一晚,第二天就回去继续,走之前还把身上剩下的几块宝石都给了她,我说我只有这个,等事情结束后我会再来找她。”
    即便阿德琳娜有些突兀地沉默下去祭也没敢贸然提问,果然过了片刻,听得身后的她低笑一声。
    “如果故事就结束在这里,那就真的再好不过了,哪怕我最后没去找她也行。”
    听她这样说,祭的心不由微微地提了一下。
    “我回去继续比试,并且不算太艰难地取得了胜利,也赢得了那张弓做奖励,做陷阱害我的那两个人看见我没事一样重新出现都很讶异,但他们一时半会也想不出新的害人的办法。”
    这么想来阿德琳娜应该确实是不擅长使用弓箭的……祭默然想到,因为从她来到学院后与阿德琳娜也算是常见,但她所使用的一直都是类似掷刀的武器,从未出现过任何弓箭一类的痕迹,哪怕她在比试里赢下过这样一份足被世家重视的奖励。
    她刚有点走神,就听得阿德琳娜不带感情地继续:
    “又持续了三天的比试结束之后我就去找了专擅治愈的医师重新处理了我的伤势,并且在族里医馆闷头睡了一整天,第三天早上我回了住地,拿了更多的宝石和一些她可能会需要的东西去到她家在的那个镇子里,没想到她家的门窗大开,唯独她不见踪影。我站在门口往里面看了一眼,发现满地都是她之前制作的玛瑙茶杯和碟子的碎片,就直觉她并不是简单地出去,我问遍了她家周围的邻居,没人知道她发生了什么事情又去了哪里,直到天快黑的时候才有一个姐姐悄悄拉住我,跟我说就在我来之前的那个夜里,有格朗德的人以她偷窃了世家的物品为由把她直接从家里面拖了出去。”
    祭听得呼吸都停了停。
    “我当然不相信,立刻就回了悬岩禁宫找负责执行的还有掌罚的那部分族人询问,他们都说没有过这类事情,其实我那个时候就有了猜测,所以当晚我就又去找了那个姐姐,把原本准备的宝石都塞给她,才让她开口描述了把她拖走的那两个人的样貌身形,呵,果然就是最开始做陷阱害我的那两个。”
    “我再次回到悬岩禁宫之后就直接摸去了那个年龄小点的小胖子房里,逼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开始还嘴硬了几句,不过在他脖子上留了几道印,他就立刻害怕得把什么都交代了。”阿德琳娜说着轻蔑地撇了下嘴,可那双好看的棕色眼睛里却燃烧着即使在苍冷月色下也清晰可见的熊熊怒意。
    “他说,他表哥确信我从那个地方摔下去所能造成的伤势绝对没办法让我在不接受任何处理的情况下继续如常行动,所以必然有人帮了忙,比试结束后他们花了一天在周边的所有镇子上寻找被售出的好成色宝石,因为他们清楚我手上只有那些,如果是周围住着的普通人帮了忙,我不可能不留下一些做谢礼。总之最后被他们问到了,并且出示了世家身份,以那是失窃物品为由逼迫老板说出了她的姓名和住址,之后的事情就和我听到的一样了,他们在当天晚上闯进了她的家里,以她偷窃世家物品为由把她从自己家里拖了出去,因为他们表明了世家身份,所以没人质疑也没人试图阻拦,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看着他们把她拖了出去——”
    说到这里她突兀地没了声音,就在这窒息般的寂静里,祭忽觉肩上一沉,紧接着听到阿德琳娜的声音在自己肩上闷闷响起。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对吧?”
    那声音……忽地载满了苦涩的悲意。
    祭只觉得遍身的血液一下凉了下去。
    如果没有这么一句话,她可能确实不会想到那里,但一提及,哪怕阿德琳娜实质上未作任何可能的暗指和比喻,祭还是瞬间就想到了几年前楠焱和蒲凌开剑冢的时候,在离开已然封闭的剑冢的路上,赤鬼曾向她提及【执碧】,提及过那些自以为正确无比的持剑者们的事情。
    她缓缓地、缓缓地点了下头。
    “……知道。”
    她声音很轻。
    肩头的重量离开了,阿德琳娜吸了下鼻子,伸手重新拢了拢方才被她那一下弄乱的发辫,然后轻轻叹了口气。
    “我听到这里就直接把那小胖子抽晕过去,呵,算他运气好,我用的是能把他打死的力气,总之是防止他任何可能的通风报信。我知道,以后再也不会有这么好的机会了,天亮之后他表哥一定会知道我问过这件事情,所以直接回到我的房间找到那张刚赢到的弓然后摸进了他表哥的房间里。他比我大差不多五岁,凭力气也好凭魔力凭什么都好我都没可能赢过他去,所以就直接趁着他听到动静但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时候,用那把弓的弓弦把他直接勒死在了他自己的床头——他那张床的高度真的太恰好了,恰好到我几乎都没怎么用力。”说到这里她像是有些抑制不住似的轻轻地笑了起来,她笑了好一会儿,直到笑得几乎有点发抖,而祭只是沉默地听。
    “他死得很惨,”阿德琳娜突兀地收敛了所有的笑意,声音就如同宣布审判结果那样,变成了堪称淡漠的平静:“我听着他呼救和求饶的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听着他的指甲和手指破开血肉,把自己的脖子挠得鲜血淋漓,听着他从胡乱扑腾变得全身松弛最后臭不可闻,我就一直握着那把弓坐在那里,坐到我感觉天快要亮了,感觉巡视悬岩禁宫的守卫快要出勤之后,我才学着他的样子,趁着黎明前最黑暗、值夜的守卫也最松懈的那段时间,把他搬去了那白蜡树以西——就是那片破碎之地的核心,连魔力都会散失的无底之地,就像他把那个女孩扔了下去一样,我把他也扔了下去。”
    之后是漫长的、唯有月色在湖上流淌的寂静。
    “吓到你了吧?”阿德琳娜伸手抚了抚祭已然被后梳编起的发鬓,像是在确认那里是否顺平如她预计,“但是我从来都没后悔过,但是我直到今天想起,依然会觉得解气。”
    哪怕那代价是她的下半生,和即将被煎熬的厌恨啃噬至死的心。
    祭摇了摇头。
    她仍旧面向湖面坐着,她看不到阿德琳娜的表情,可她突然觉得即使在她用最平静最冷漠的语气说完这些话的时候,她的嘴角也一定是带着笑的,无论是先前那种发抖的笑容也好,还是现在这种冷漠的满足也好,她都能清晰地察觉到那些如同细密根须一般蔓延生长刻骨入血的恨意,与如同浸润它们,也被它们侵吞的快意。
    这份被催生的憎恨将恒常存世,并不会因为作恶者的死和她亲手终结的举动有分毫衰减,因为它始终根植在巨大的悲意织成茧里,而在茧外,那点可怜的快意凝成的露水,既无法渗透这层茧,也远远不够将怒意炙烧的狱火熄去。
    ……不好,心下那一点了然浮出的同时,祭立即知查到了事情不妙,但还是反应得有点慢了,她的眼前湖光与夜色倏忽消融,一片深黑的风景中只有一扇未能完全被帘布遮掩的圆顶长窗透出黎明前幽蓝深邃的夜色,祭发觉自己站在灯火未燃的漆黑廊道里,正透过一扇半开半掩的门向内窥探。
    房间内同样未燃灯盏,但从窗外透出的光线依稀能映得屋内些许模糊的轮廓,她依稀辨出床柱精雕细镂过的起伏轮廓,看到床脚下蜷坐着的一团瘦小的人形,看到她用尽全身力气从头顶拉拽着一张线条流畅的弓的握柄。
    她的角度看不到床上的情景,只能听到有如残破风箱般一声比一声虚弱的“嗬嗬”的声音。
    那是将死之人终时的喘鸣。
    
    祭在门外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幕已然既定的情景。
    一直以来和在此之后,她都将永远、永远地注视着这样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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