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又一只或青或灰、覆生有细密鳞片尖锐指甲和蹼的手爪争先恐后地从“沸腾”的水中伸出，适才离水却又在转瞬间被湖面上飘荡着的纱幕般的光焰烧灼，令不间断的尖细哭叫中夹杂了皮肉曝露于火焰时烤焦的噼啪声响，有些手爪因此缩回水下，而更多却借助这个不易寻见的空档齐齐伸出向上。
    原本旷阔的湖面仿佛成了什么虫巢的开口，数不尽的青灰身影正争先恐后地从巢中涌出，踩踏着同族的肩背脊梁，试图冲出水域，逃到岸上。人的视线几乎无法锁定其中的任何一只，满耳俱是尖细惊惧的叫喊，满眼俱是满覆鳞片的身躯游动的景象。
    饶是对猎魔不算陌生的阿德琳娜此前也从未见过这般景象，一时间只觉得汗毛倒竖，手脚冰凉，她一时间甚至没能理解这样点大的湖面下是如何容下这么多湖妖的，几乎要以为是绝音失了效，自己又在它们的歌声里陷入了某种难以知查的幻象。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苍月会的两人和祭身边的杰纳，冰矢刺下又凝聚，不间断地于湖滨的泥泞处发出洞穿血肉的沉闷声响，风炎羽从涡旋中迸射出燃着明金火焰的风的箭和枪，刺穿血肉楔入地面时散出白雾滋滋作响。回过神来的阿德琳娜的瞳中愈发晦暗，湖边的地面凭空扯开一张张深渊巨口，将慌忙逃窜经过的身影吞没后又如咀嚼般合上。维尔莱特努力将己身制造的寒意铺向下方，凡经过他魔力覆盖处的湖妖无不行动磕绊迟缓，遍身结出冰霜。
    祭专注令湖面上燃烧不息的光焰榨干了源于她血液的最后的力量，但即使她投注了不在少数的魔力催动血液剧烈燃烧，在疯狂涌出湖面的湖妖群落的遮掩下，那层明金的火幕仍然几乎难以辨出，确实如维尔莱特所说，光魔法能对这些敏感胆小的魔物造成巨大的惊吓，可在攻击方面，这种均摊得不能再均摊的术式，委实没有什么可被提及的地方。
    祭瞳中的光凝之雾随湖面上的火幕无以维持凝定告终，她略略闭了一下眼睛，在满耳的尖细哭叫和洞穿血肉与泥泞的闷响中调整呼吸，平复血液里光元素的涌动，旋即她睁眼，早前贯下后又隐于空气的数道琴弦一齐闪烁，随着她微抬右手的拨按，便有微染淡金的电光伴着击穿空气的轰鸣沿琴弦骤降！
    弦杀·雷落！
    这是她最早见识过也是印象最深刻的琴引心法，早在楠焱、蒲凌两族合力开冢取剑时，便不止一次见过！
    自然她既非没到十五岁便有二阶水准、以下五院出身引两位长老抢夺的楠焱瑕，更非来由实力成迷却足令蒲凌的长老屈膝的赤鬼，无论是将琴弦所及处的一切生灵变作焦炭还是无需琴弦却引动九天雷落，都还不在她的能力范畴。但雷电劈下的力量仍旧不弱，那些争先恐后从湖中爬出、浑身泥沙水草不绝的湖妖更是绝佳的引物！
    每一道雷霆的贯下都带着引人惊骇的声势，拍击于地又扩散开来时更引得无数道身影齐齐震慑，它们或抽搐倒下或被掼飞的空档瞬息便有新的逃亡者过境覆盖而上，祭只得不间断地引动雷霆骤降，电光于湖畔肆虐，不间断轰隆作响。
    那些或倒下或被杀死的湖妖在一息之间便被往日的同族践踏，没用多长时间就在湖畔凝结成一层灰蓝浓稠的脂霜，或许是踏足其上的滑腻触感和不稳加剧了湖妖们的恐慌，尖锐的哭叫愈发刺耳，被湖外禁制拦截的湖妖们或是被挤毙于无形的高墙，或是胡乱地踩踏同族挣扎向上。而逃往其他方向的湖妖们也纷纷遇见了禁制，推搡着沿不可查的边际挤向一行人所在的地方，这是禁制离湖水最远的方向，也是早早就预定好的屠宰场。
    湖妖们可以在濒死的剧烈恐慌下不留力地挣扎挤撞，但人类的魔力和精力却并非无穷无尽，颓势最先明显的便是凯罗莱雅，尽管湖区的水元素丰沛异常，她的脸色还是渐渐泛白，水铸长枪渐渐凝结不实，坠地不响。而阿德琳娜也很快放弃了最先使用的地裂，耗费的魔力过多不说，逐渐堆积而起的肉泥脂霜也带来了极大的干涉，地面的缝隙拉开后它们覆盖其上便如一层颇具延展性的肉膜，往往直至合拢，都未能咬住几个，而地刺也基于类似的原因杀伤力大幅减弱，她不得已改用了最基础的落石——只惜于半空凝结出一块落下后杀伤力足够的岩块需要的时间并不短，这让她的节奏一时无法跟上。
    杰纳在挤压自身魔力的时候少有地感受到了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舒爽，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还是逐渐减去了风炎羽近三分之一的的数量，虽然他的魔力尚无告急迹象，可使用魔法时需要高度集中的精神却如流水将尽般带起额角隐痛，无论医者时期还是当下他都无精神魔法的天赋，伦泽更是定给他迅疾出手一击即走的方向，这令他从无这样长时间大规模地使用魔法的经验，只觉得响应速度和准确度都在随着时间推移不住下降。眼见琴弦引动的电光也渐有稀疏迹象，杰纳猜测祭的极限也已在路上。
    还未显出明显疲态的只有苍月会的温特妮丝和瑞雅尔，可两人同样没太多轻松神色，除开阶位与久长的经验之谈以外，温特妮丝或许是因为她自身或者随身携带的那份凝结能做精神上的辅助，而瑞雅尔更可能是以异血的特殊作为倚仗。
    更为不利的是两人似乎一早便预见了淤积湖畔的脂霜，压根没想过使用类似阿德琳娜的地刺那样的范围性术式，而是认真使用凝出的各式冰矢冰枪，至多希望一击之下多穿几个，从没指望一击清场。
    杰纳不是没考虑过放弃风炎羽转而大范围点燃地面层积的油脂，但也就是一瞬之后，他便想起湖妖水妖类魔物的脂肪是制作灯烛的绝佳材料，因为所擅为水，它们燃烧缓慢，即使失手坠地也无太多隐患。
    一行人的节奏一乱立即就被群聚的湖妖抓住了空窗，它们开始凭借指甲尖锐的手爪、不惜鳞片翻翘肉蹼撕裂地沿众人所在的石台攀登向上，它们并没有清晰的目的，或者说逃离经历了“天灾”的家乡就是唯有的目的，只要有一只尝试这么做了，余下的立即便会紧紧跟上。
    而之前阿德琳娜为防万一多少留力没把石台催得过高，一看当下景象便知要糟糕，立时放弃了需要颇久才能发动的落石，全身摸过一遍后，各色的红宝石、玛瑙、碧玺和石榴石开始在湖妖的集群中炸响。杰纳见到这样景象也知要糟，因为宝石的数量必然有限，用完即止无以为继，短时间根本补充不上。而他的风炎羽暂时还做不到也没几个人能做到的二次甚至于三次变向，对于垂直方向的魔物多少派不上用场。而已近力竭的凯罗莱雅也面临着相似的问题，如在往常，时间充裕魔力足够天时也合适的情况下她可以尝试使用大型的仪式来清场，只是先前“驱逐”的艰难也让她多少意识到了，在有主的地域施用凭血缘特殊展开的术式要承受多大的斥力，再加上先前确实没能想见水底湖妖的数量这么夸张，就是现在后悔了想要临时布置也再来不及。
    眼见拥挤着想要向上攀登的湖妖们都已聚拢到琴弦结成的防线之内，祭果断一翻手腕，将那些需要魔力供给才能维持存在的琴弦翻卷收回，她的周身随即显出五十六道金光，那些光芒围拢也拱卫着她，如筑高墙。只见光芒围绕着她转动不过一息时间，当中便有一道倏忽大亮，一个明金的“域”旋即推出，笼罩住石台的顶部，刚好阻住一只探出边缘的手爪，令其烧灼着拍击其上。
    五十六道光对应五十六张符，已然压在了她咒术的极限上。
    东域常见的咒术以共持的张数界定并对应东域外的阶级评定，八十一张之前每九张为一重，共持五张的半重即可被视作五阶，四阶则是三重二十七张，三阶是六重五十四张，越是往后，数量越多越难驾驭，对应二阶的八重需要七十二张，而再往后只要再加九张也就是一重，即可被视作等同一阶的九重，又称一重九至。
    而在九重之后难度更是直线上扬，三张一组的三转被称一转三合，以及满百前最难的五个两张一组，即五承，又名一承双启。
    如能九重三转五承持满，则共持的符咒张数刚满百张。
    这个数字不仅象征着一个咒术师最多能同时使用多少符咒，也对应着咒术师能在脱离符纸的情况下施用多少种咒术。对他们来说，只有经过了长久练习和使用的符咒才能做到脱离符纸瞬间施用，而在阶位还低的时候，能脱离符纸施用的无疑都是最基础最简单的咒术，就连想要较为明显地加强五感之一，都得四五种叠着用，因此在三阶之前能够施用的那些，基本都是没什么意义的。
    祭在离开极东前的极限是四十九张，五十六张则是最近到了三阶之后的事情了。
    此刻她非常庆幸自己在三阶之后，最先试着脱离符纸施用的、复杂一些的咒术中就有这么一个结界，而不是因为想着元素魔法将来也能做到类似效果就放弃了，当然，这跟茗萱战时楠焱怜守城所用的那种结界肯定一个地下一个天上。
    即使性质相似，三阶和一阶的差距也绝非是想象力所能弥补的。
    结界的铸成给了众人短暂的喘息机会，祭也并不意外在最初的烧灼惊退后，那些融蜡一般的手爪便开始伴着嘶嘶的烧灼声响拆解结界了。
    “无需硬撑，”温特妮丝微笑着将凝结身前的冰铸长枪握在了手中，“等它们挤上石台之后，我们就跳湖，虽说湖里也不是百分百安全，但总是比留在这里好的。”
    瑞雅尔一面点头一面拔出猎刀表示赞同，离水的湖妖往往并不致命，不过在这种数量下，还是没多少人愿意去受罪冒风险的。
    阿德琳娜叹了口气，一面拔出原本用作掷刀的短刀，一面清点了一遍口袋里铭刻过的宝石数目，点完之后抬头扫了眼面色精神都不太能继续支撑得住的凯罗莱雅和维尔莱特，像是随口一般道：
    “没有余力的人站到外圈人的身后就行了。”
    杰纳闻言点头以示赞同，却见祭虽然面色苍白但没有退后的意思，当下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别逞强，”他压低了声音说，“……也不用担心打不过，虽然一次杀光暂时做不到，但惊退它们还是能够做到的。”
    祭多少猜得到是那把奇异如同仪式杖的剑的功用，但也看得出那并非是适宜展露于世家外势力眼前的东西，因此她只是矜持地笑了笑说：
    “我不能一直后退的。”
    明明早就该意识到了。
    那些终要面对的东西，并非是躲到万人赞誉的白院去就能避免的。
    自己眼前的这位，应该也是这么想的。
    不然，他又何须以那样的方式去得到力量，又何须顶着争议转到青院呢？
    杰纳稍微张了张嘴，但最终还是无声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