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离殇  第一百六十四章:折花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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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尤尔面对一地盘子点心的残骸瞪了一会儿眼睛,最终只是长长地呼了口气。
    有女仆轻手轻脚地上前收拾,尤尔也懒得再在原处站着,穿过门厅,重新回到沐在微弱阳光下的温室里。湿润的风在小巧的温室中盘桓流窜,带起清透柔缓的草木气息,只是闻着这样的味道,他便觉得一颗滞涩的心一点点重回鲜活,缓慢地落回肚子里。
    如果说被那个非婚生的妹妹截走了爵位是尤尔·特兰奇此生的第一大不快,那么和阿莱瑞娜·道尔的婚事就绝对是第二件。
    鉴于特兰奇家族继承的特殊性质,历任当主在继承爵位之前都是很难定下一桩登对的婚事的,毕竟噬生蔓的选择准则太过飘忽堪称诡异,就算是当主的长子,也有极大概率无法将其继承下去,而面对继承可能未知的继承人,各家也多不愿意送出最优秀的长女。他原以为自己会像一众叔伯那样拖延到父亲身故,却没想到这一代的道尔家是个例外。
    上代灰塞伯爵膝下只有一个女儿,就是现今的灰塞伯爵,年仅十九岁的巴特蕾娅·道尔,巴特蕾娅堪称是七位伯爵家最优秀的新生代,但早在老伯爵得知夫人难以生下第二个孩子后便决定让独女继承爵位,即便如此道尔家族仍旧需要通过联姻来维持与其他贵族们的关系,为此老伯爵选中了自己的侄女——其弟在女儿出生不久后就在一场与灰塞外魔物的战斗中重伤不治,道尔夫人并未再嫁,而是领着女儿一直在封地内的某处别邸生活。伯爵夫妇将寡居的道尔夫人和刚满十岁的侄女接到城堡,当做亲生女儿一般悉心教养,好让各家都知道老伯爵的侄女阿莱瑞娜会是灰塞伯爵家这一代唯一可嫁的女儿。尽管这位阿莱瑞娜小姐无论姿容还是在社交场上的表现都无可挑剔,但她的婚事还是谈的不算顺利,不为别的,只因为她跟堂妹巴特蕾娅的潜在价值差距实在是太大了。
    尤尔身为上代伯爵的长子,还是很得父亲重视的,况且在一众弟弟妹妹间他的天赋也算得上是出挑了,几经波折后道尔家最终还是同意将阿莱瑞娜嫁给尤尔,就算尤尔最后未能继承爵位,阿莱瑞娜同样作为旁系也不算太吃亏——两家心里最后估计都是这么想的。
    只是这桩婚事显然并不令两位当事人满意,尤尔固然认为自己当承爵位必然有更好的选择,阿莱瑞娜却也同样是被作为伯爵的亲女儿养大的。最开始的十年里虽然也常有话不投机,但尤尔借了道尔家族的光行事顺利了不少,众位伯爵也越发重视,而阿莱瑞娜接连生下的两个孩子都被证明拥有魔力,也引得不少贵族羡嫉,偶有磕绊,但两边还都能忍让,倒也过得下去。只是这种和平的假象终究是在数年前被打破了——一个特兰奇全家上下都没听说过的私生女千里迢迢自兰沼周边奔赴达坦纳并得到了上代伯爵的承认,伯爵夫人虽觉得有些恶心,但好在那女孩也十分安分,顺从地被安置到一栋乡下宅院后也就不再有什么动静了,特兰奇堂堂伯爵家再怎样也不致于让她饿死,数面之后伯爵夫人心里已经算好待只剩半口气的丈夫死后便将这女孩送出去,以她的模样应当也能标出一个不错的价格,只是无人想到老伯爵子女众多,却偏偏是由那个私生女得到了噬生蔓的承认和寄生。
    特兰奇全族上下一片混乱,绝大多数家族成员都不肯承认这位名不正言不顺的新当主,但就算私下里的计算和行事如何难堪,明面上却不好太过分,不然有可能引来议会甚至是那位先知的责难——毕竟伯爵们是有资格向先知城请求面见先知的。前去应付着和她交接的人选在族内踢来踢去一直定不下来,阿莱瑞娜最终大概是忍不了他们那样恶毒的言辞,就主动去见了她一面。
    尤尔至今不知道她吃错了什么药,虽然她并未在人前显露对那位突兀冒出来的新当主是什么态度,私下里却写信拜托自己的堂妹,也就是巴特蕾娅·道尔留心关注,一来二去这两位女爵很快熟络起来,有些得了授意故意给蕾丽雅难堪的封臣和商人惧于灰塞伯爵的威势逐渐摇摆起来。最初一两年磕磕绊绊却也没受到议会的斥责,越来越多的人发现蕾丽雅的继承不可动摇,随着新当主的治理越来越得心应手,家族内部才惊恐地发现他们的许多权能和势力都已在不知不觉中流失了,就算之前再在老伯爵那里得到重视也不免失去了作用,尤尔正是为了改变这个局面才动了利用长女的天赋和婚事来稳固自己势力的念头。
    哪知他只是稍稍将这个念头透露给了妻子,两人之间的争吵就再不曾停下过,本就恼怒于丈夫的无用的阿莱瑞娜对他这横生的歪脑筋更加愤慨,尤尔恼愤下反唇相讥称若非是她那好妹妹特兰奇家族也不会是现在的境地,这样的争吵与冷战持续到了数月前,洛格莱特,即东域所称的西泽遭逢冰灾,向达坦纳重金购得一大批物资应急,去往洛格莱特王城路远难险,但中间少不了油水可捞,尤尔略略思索一下后主动出面承应,结果才过国境就被难民跟游匪将押送的东西劫了大半,最终是巴特蕾娅在得到消息后安排人前去接应清扫,才勉强把东西都捞了回来。虽然尤尔侥幸免于议会的惩处,但此后就更加无法在妻子跟道尔家族面前抬起头来了。
    尤尔虽然恼怒但也不得不承认道尔家族的势力绝非特兰奇——至少是他们这群跟爵主关系僵硬的特兰奇家族成员所能相比,为此面对阿莱瑞娜一日比一日更加不加掩饰的傲慢和嫌恶,他除了忍气吞声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唯一值得庆幸的大概就是上天终究站在了他这边,还不及他将拉莱娜的婚事提上日程,那讨人嫌的私生女就已经率先被他们从当主的位置上拽了下来,想到这里他的唇边不由露出几分笑意,就算道尔家族是延续了近五个千年的老派贵族,终究不会比自达坦纳重建便延续至今的特兰奇家族更得重视,再加上噬生蔓那令世家都难以割舍的特殊性质,道尔家族在他面前也不会得意太久的。
    他至今还没跟阿莱瑞娜说过族中的打算,下一代的当主必要出在眼下被族内选中的当主后代中才行,眼下就是说了也只会增添更多争吵的由头而已,在事情落实之前,他决计是不会再多吐露半个字的了。
    他不由得想起前夜在布蕾特宫的满室烛光里,他那年仅十五岁的异母妹妹抬起脸来望着他的模样,一张脸跟嘴唇都苍白到毫无血色可言,偏一双眼睛与垂曳床褥的长发异样的黑,像是最浓稠的墨汁又像是无星无月的黑夜,仿佛能将世间的一切光彩都蕴藏进去。尽管满身都是遮掩不住的疲惫,却别有一番脆弱到极致的惊心美感,如同插在不事妆饰的素色花瓶里的纤细丝兰,长久的注视后让人不禁毫无理由地生出想要将其扼碎揉烂的念头来。
    难怪母亲只见过她寥寥数面就异样地厌恶于她,他随手扯下温室里垂挂下的一片常青藤的叶片在指尖细细揉捻着。他想起那个天色异样阴沉的大雪天里,只带着一个耳背的老随从和一个女仆的少女出现在了特兰奇家族的大宅,尽管她竭力做出谦卑的姿态却仍带一种自幼被优待着精心教养的气度,那副见之惊艳的面容与形容枯槁的父亲全不相似,无论姿容举止,都让特兰奇家的一众女眷自惭形秽。
    她们原本还可以因为她私生的身份在背地里嘲笑唾骂,她继承爵位却无疑击碎了她们最后的优越感,之后数年无论是出席各类节庆亦或与其他的伯爵家往来,不管旁人私下想法如何,至少在明面上她不曾出过让人指摘的错漏,只是她越是显得自如出色,便越招人厌恨。
    这样被精心培育起来的花朵在被人折损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的呢?他低下头只能看见指间浸染一片的绿色汁液,他漫不经心地抽出手帕擦了擦,只觉得无论是平静破碎后满目的恐惧哀求又或是一副寂败如死灰任人蹂躏,都是他所乐意得见的。
    正在他出神的间隙里耳边忽起一阵喧闹,他有些不悦地向温室外望去,刚刚将地毯上的瓷片与点心残渣打扫干净的女佣惶恐地行了个礼,轻手轻脚地往宅邸的前庭跑去了。
    片刻之后嘈杂声不见息止反而愈演愈烈,尤尔不由扯出怀表扫了一眼时间,尚不至正午,就算多伦那老东西再怎么闹腾,这个时间就来也着实太过分了,当下眉头沟壑更深,迈开步子就向前庭走去。哪知不等他穿过宅邸中的正厅,便听到一声极其尖锐的尖叫,那声音几乎令他汗毛倒立——分明是拉莱娜的声音!
    他一下就顾不上其他,只大步向着门庭处跑去,只见一袭墨绿跌跌撞撞地朝着他跑来,他急忙伸手搀住,正是他那满面惊慌的长女,发饰不知何时已经滑脱,盘折脑后的银色长发混乱地披散下来,他原想问女儿出了什么事,但见她一副从嘴唇到脚趾都在哆嗦的模样,心知一时半刻是问不出什么的了,当下也只好安抚性地拢了拢女儿的肩膀,将她护在自己身后,方才故作从容地向门厅走去。
    才转过走廊他便狠吃了一惊,只见自一尘不染的门厅之内到修葺整齐的花园再到大门外时有人来往的街道,挤得满满当当,无不是披覆着黑色甲胄的卫兵,最靠前的几人已将方才凑过去询问来意的一群随从仆人尽数制住,反剪了他们的胳膊让他们以一种堪称扭曲的姿态跪在地上。
    为首的人见主事人到了,便稍微抬了下手,便有侍从恭顺地将她放下,裹在黑色绒裘中的少女抬起眼睛静静地看着她,正是尤尔在前夜已经见过一面的,他同父异母的妹妹,夜森伯爵蕾丽雅·特兰奇。
    心心念念所要攀折的花朵骤至面前,尤尔却只觉一股血流直涌脑海,少女对他的呆滞似乎不怎么在意,只礼节性地向他稍稍点了下头,一如既往地矜持淡然,仿佛全不记得昨夜的不愉快。
    “多有打搅了,哥哥。”她的神态合乎礼节,一如往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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