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离殇 第一百二十二章:王缄·墨忆之章·幼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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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从的身体颤了颤,却并未从命。
马背上和马车里的祭司们大气不敢出地观望着这一幕。
珂莱尔冷冷地注视着垂头立在自己面前的侍从。
“跪下。”
他重复,然而面前的侍从只是颤抖的更厉害了些,仍旧顽强地抵抗着来自君主的命令。
“跪下!”少年人一声厉喝,与前两次不同,这一声里夹杂了些许难以觉察但确实存在的东西,好似令言辞都带上了权令。
雷闷哼一声,摇晃着试图退后,但终是双膝一弯,跪了下来,却仍旧死死地低着头,不住颤抖着。
珂莱尔的兽瞳注视着少年人,旋即涣散,他伸出手在空气里虚浮地招了一下,便有水汽在他的掌中化为一片薄薄的冰片,珂莱尔并不言语,只是捏住了那片尖锐的薄冰,缓慢但精准地向着掌心切了下去。
空气里骤然多了些金属锈蚀一般的味道,血液的热度令薄冰稍稍有些融化,变得湿滑而难以抓握,珂莱尔便用那只无伤的左手硬生生扼碎了这片薄冰,当下左手的掌心里便也布满伤口了。
他俯视着不肯抬头的侍从,伸出染满猩红的双手托住了他的下巴,适才接触过水冰的手与血液的热量混合在一起,令侍从无声地战栗着。而珂莱尔只是轻轻抬起他的脸,却不肯注视他的眼睛。
染血的手指些许艰难地解开了侍从的衣领,珂莱尔拎住衣领一角,用力一扯,侍从咽喉处一道深灰色的宛如项链一般的咒印便暴露在众人面前,星星点点的残红斑驳其上,犹如老旧银饰上熠熠生辉的红宝石。
祭司们无声地对望,尤其是年岁较长的那几人,皆从彼此的目光里看见了惊愕。
他们都知道那是什么。
珂莱尔用染满血液的手轻轻掩住侍从的脖子,不住流淌的血液顺着皮肤相接的地方蜿蜒向下,流淌到衣物遮挡不可目视的地方。仿佛过了几十秒,又好像过了几千年,他撤开手,那深灰色的咒印已被他的血液浸透。
“以珂莱尔·艾珀利特·维利斯顿之名……还予自由。”他轻声说。
一声清脆的、仿佛是什么东西开裂的声音从侍从的颈间传出,围绕着他脖颈的深灰色咒印在血液下渐渐变淡,最后消失不见了。珂莱尔将血液尚未凝固的手递到雷的面前。
“我的血,王族之血,虽然比不了王那样蕴有世界的权柄,但足够你真正司掌己身思维梦境,福泽……后嗣。”珂莱尔的声音渐轻,“就当是我束缚你这样多年头的赔礼。”
“您不必——”雷哑声想要拒绝,但终究是住了口,年少的君主目光里写满了不容拒绝。
他顺从地捧过那只仍在流血的手,吻向那密布着伤口的掌心,无比郑重,无比虔诚。珂莱尔安然注目着雷流连过他鲜血滴沥着的指尖,游走过掌心每一道惨烈的伤口,尽管他动作相当轻柔,但伤处仍被牵动着,一下一下,如拨弦一般阵痛。
痛吗?或许痛才是对的,但凡活于世间,活着的痛楚便永不息止,这一点无论是德兰还是人类还是野兽,都没有差别。
“到凌瑰之后,你就自由了。”珂莱尔俯下身来,在雷的耳边轻声说着,“你的时间很长……非常长,你要寻找同族,争夺王位,诞下后嗣,绵延族群,只要时间一日不绝,命运一日不曾走向终点,你就要保证流着你血液的后嗣仍旧奔跑在属于你们的原野上。”
掌心一吻作结,年轻人抬起头来望向旧主的眼睛。
“遵命。”
珂莱尔微微笑着,抽回了手,空气里凝出的水流洗净了双手最后一点沾染的残红,雷站了起来,颈间淋漓的红仿若什么难以形容的图腾,极端热切,却也极端惨烈。
他注视了珂莱尔十几秒钟,仿佛想把这个人刻在自己的记忆中,然后决然地转了身,翻身上了萝丝他们骑来的那匹马。
这一别,不再相逢。
白色的队伍浩浩荡荡地向着南方去了,珂莱尔轻轻呼出一口气,走到独角兽身侧抚了抚它垂下来的头。
“抱歉啊,把你拖进这样无解的死局里。”
独角兽轻轻蹭了蹭他的面颊。
独角兽比寻常的马匹要高大一截,珂莱尔翻身上去之后才将萝丝也拉上来坐在了自己背后,独角兽在荒野上大步地跑了起来,迎着从未知处吹来的不祥的风。萝丝坐在他身后,隔着斗篷拥住他的腰,两人的长发一道翻覆于扬起的灰土中。
“雷先生……不是人类吗?”萝丝靠在他的背后这样问着。
“嗯。”前面的珂莱尔应了一声,那声音回荡在胸腔里,传入紧贴着他脊背的萝丝的耳中,震颤如同山洪。
“雷的母亲是乌洛森林的兽王,”他解释道,“父王的姑姑几十年前嫁给了乌洛公爵,我九岁时曾去他们的领地参与庆生,在那时候的猎魔中,我遇见了雷。”
“虽是兽王,但雷的母亲已经年老,早年诞下的子女大多已经分群出去,雷是她诞下的最后几个孩子之一。同处一片森林的另一位兽王瞅准了她衰弱的时机袭击了她和她的孩子,另外两个孩子都被咬死,只有雷在力量上继承了母亲,侥幸躲过,但也受了不轻的伤。另一个兽王穷追不舍,雷的母亲决定拉上对方同归于尽,便迎头朝着猎魔的队伍冲了过来,却偏偏选错了地方。”珂莱尔似乎是笑了笑,“我当时跟领地内的一群差不多大的孩子也在队伍里,只是处在保护比较完备的侧后方,雷的母亲一路冲进来,吓坏了好多贵族小孩,但我在那时候已经通过记忆获得了一些力量,即使是野兽的心念也能觉察。”
萝丝静静地听着。
“我在很短的时间里跟她达成了协议,我会尽力救下她的孩子,也会杀掉她的仇人,但是她,我无能为力,甚至她的孩子我都不一定救得了——父王虽然并非争强好胜之辈,但乌洛公爵却是个非常爱炫耀的人。”珂莱尔稍稍顿了顿,“然后她便向我提议,由我来亲手了结她。”
萝丝微微一惊。
“如果我杀了兽王,她就是我的猎物,而她的孩子会是漏网之鱼,在我有能力的前提下,默认归属于我,碍于我的身份,乌洛公爵就算再心动大概也不好抢夺。”
一时沉默。
“我按她说的做了——找到了她的孩子,也就是雷,然后将另一只兽王的线索提供给了乌洛公爵,随后我以想要一只宠物为由,保下了雷的性命。”他说着,“父王有些为难,但因为我的恳求最后答应了。”
“作为保证,我需要签下主从契约,也是为了保证我的安全,就是你刚才看到的,雷脖子上的那个。如果我死了,他也活不成,若他起了歹心,咒印下面会伸出刀刃,把他的头斩下来——即使是在主从契约里也算是非常狠毒的一种了。”珂莱尔无谓地笑笑,“他那时候已经不是小狼崽了,自然是非常抗拒,但为了活命也只好顺从。他没法违抗我,就只好拿其他人出气,我命令过他不许杀人,他便吓唬那些安排去照顾他的人,足足一个半月没有人能够近身,身上的伤口长好了又裂开,裂开了又长好,我怀疑那时候的他根本是存了死志的,若不是他母亲在最后要求他必须活着,恐怕他早就想办法自我了结了。”
“虽然他的死活不会影响我什么,但随便豢养一个活物大概也不愿眼睁睁地看着他死,最后我亲自去了,用了些强制的手段和命令把他限制住了,这才让他乖乖上了药,”珂莱尔摇了摇头,“那之后,虽然他还是抵触其他人,但不会抗拒我近身了。”
“但是雷先生为什么能……化形?”萝丝不解道,“即便是凶兽,也应该只有排在前十五的才有能力化形。”
“这一支雷狼的血脉据说拥有骸骨之廊排名第八的狼王菲尼尔的血统,算是拥有潜在资质。我呢……也稍稍用了一些手段,虽然稍微复杂了点,但带雷回王城两年之后,雷就可以自主化形了。我原本只打算养好他身上的伤口、化形能化利索之后就在某次猎魔的时候悄悄把他放了,就说我养腻了,或者他被别的什么野兽咬死了。但他却提出继续留在我身边,可能那个时候他就看出来我并非人类了吧。”他轻嗤一声,多少轻快地道,“不愧是流着凶兽的血,脑袋可是灵光的很。”
——你明明知道他不是为了这个。
萝丝有那么一瞬间很想冲他这么喊,但也只是一瞬间罢了。
珂莱尔会不知道吗?
他知不知道,又有什么意义呢?
既然已经道过不会再见的别,重复翻检过往记忆,也只会一味带来痛苦。
不如各退一步,都觉得对方才是那个狠心的人,这样以后想起来,似乎也不会那么难过。
这样就够了,萝丝无言地拥紧珂莱尔的腰,任眼角一痕温热滑入咽喉。
这样……就够了。
独角兽仍在无边无际的旷野上狂奔着。
珂莱尔空出左手,稍微扫了一眼掌心纵横的伤疤,界限被打破之后,压抑己身的力量便不再有必要了,只是这样短暂的时间里,那些没有施用过治愈术的伤口,眼下也只剩下些难以辨别的浅淡痕印了。
斩断作为珂莱尔·维利斯顿遗留在人世的,与德兰无关的牵扯,在此之后,他便可以彻底抛却这个部分了。
他重新握住缰绳,缰绳摩挲在伤疤上那一瞬的感受令他有片刻恍惚,仿佛还是在方才的原野上,无数年少的白衣的祭司们的围拢之中,年轻人跪在他的面前,在他掌心烙下虔诚却不甘的一吻。
野兽总是很直白,不懂掩饰,为此他始终避免长久地去注视那家伙的眼睛,如今想来,却几乎连色泽纹路都不甚清楚。
这样也好,他笑一笑,重新握紧了缰绳,粗糙的缰绳硌入旧伤,与硌入其他完好的皮肉并无什么不同。
这样就够了。
作者闲话:
珂莱尔的中间名艾珀利特【ipilipil】,即银合欢,花语为爱与尊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