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离殇  第三十八章:执碧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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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赤鬼带着祭顺着山坡上花间一条隐秘的小径,慢慢地向着谷底的河川行去。
    祭一开始只觉得这里和赤鬼的精神领域很像,但仅仅是片刻后就觉出了不同的东西,明明是相近的景色,却更加的旷阔和死寂,更加感受不到某种本应存在的脉动和偏移。
    祭知晓精神领域的构成与域主的经历和性格有着极大的关系,因此即便是同胞兄弟,其精神领域的景色也可能大不相同。尽管在微末之处存在不同,却仍然如此相像,也许正是从某种意义上说明了赤鬼同剑冢的域主——也就是罹辰,存在着某种联系。她小心翼翼地觑着赤鬼的面色,但除开最早那一瞬似是痛苦又似茫然的神情外,赤鬼又复找回了那种无懈可击的姿态,便是令祭想要询问也不知如何开口了。
    楠焱祭在这样短暂的相处里是无论如何也无法理清赤鬼的存在的,但她想起入冢之前楠焱淳澈曾说自己是“奉命行事”,而楠焱释也似乎知道,也就是说赤鬼的存在并非是难以触及的,至少在自己的父亲与楠焱淳澈这样长老一级的高位族人里,赤鬼的存在可以算作是个公开的秘密,而失去记忆之前的自己,想必也是知情人之一。
    而赤鬼是亡者——这一点他自己也承认过了,什么样的人即使在逝世后也能在世家内拥有如此高的话语权,高到令世家族长也不会质疑,这就又是另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了。但总归脱不开是生前便已德高望重的族人,或是名门,或是实力强劲,为家族做出极大贡献,得以载入典籍供后人闻听功绩,这些都是最起码的。只是楠焱历史久长,出过的名人数不胜数,便是祭这样圈定了范围,一时半会儿也难理清头绪,她一面排除着各式可能,一面由着赤鬼带她下到谷底。
    越贴近河川,坡度便越是放缓,挨挨挤挤的落日花丛也渐渐稀疏,露出暗色的岩质基底。祭起先疑心是自己错觉,旋即发现并非如此,在河滩间水流还未遮掩的地方,堆积着一些似乎是瓦砾的东西,逆着水流的方向看过去,还能看见枯树和坍塌了半边的房屋,再远的地方便隐于雾气,看不分明。
    “不用看了,”赤鬼轻轻地拍一拍她的头,“那就是记忆的废墟。”
    “废墟?”祭不解。
    “你可以理解成是某些……嗯,正在忘记的东西吧。”赤鬼放祭下来,牵着她在潮湿的河滩上行走,“只是罹辰已经身故,”遗忘”的进程自然已经终止,所以你才看不到这里运作的样子。不过便是一般人的精神领域,通常也难以下到这么深的地域。”
    “深?”祭微微一惊,旋即想起之前的事情,不由得问了出来,“可是——我们为什么会在这里?我是说,我们之前不是在剑冢……?”
    “这个,是我的关系,”赤鬼似是歉然地笑了笑,“因为有个意想不到的人进来了,至少我是要躲开他的。”
    “是谁?”
    “何必问那么多呢,”赤鬼随意地扯了扯嘴角,“你的话,早晚是会再见他的,只是于我,还不是时候。”
    祭一头雾水。
    “总之——可以理解成我是为了躲开他的探查才不得已带你进到这个地方,如果按照外面的叫法,这一层应该被称为”埋骨地”,也就是埋葬记忆的地方。因为堆积在这里的过往一般无序庞杂,所以就算是再厉害的精神类魔法师也难以直接探查到这个地方,只要能避开被”迷津”侵蚀,这里可以说是一个精神领域最安全的地方。”他扬了扬下巴,示意眼前的河川。
    他们虽然一直行走在河滩之上,但赤鬼却走在临近河川的地方,携着祭避过任何可能的河水淤积。
    “自然在罹辰的领域中迷津不算危险,因为他已经不会遗忘了,但在一般的精神领域里,还是要最大限度地小心这条河川的。”
    “那我们现在是去哪?”祭迷惑不解,因为赤鬼确实是牵着她在顺着河流的方向走。
    “送你离开这个领域,”赤鬼轻笑一下,“从相对正常的路径出去——如果只是我的话,因为已经没有肉身局限,是可以直接脱离的,但是你还需要经历一遍从深眠到苏醒的过程,所以才必须经过这里。”
    “那其他人呢?”祭回头看了看,确信这里只有他们两个而已。
    “他们,包括拉比德的那群孩子都已经被自己族里的长老带走了,在剑冢的开放状态下只需一阶的归一之境就能建立起相对稳定的引渡路径,所以无须担心,只是现下剑冢已经关闭,我不好再用同样的办法带你强行脱离。”
    祭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而且——”赤鬼话音一转,轻轻眯了下眼睛,“可能未来在某些个别的状况里,你还需要到这个地方也说不定。”
    祭怔住。
    “无论是再安全的路径也是会出现偏差的,有的时候那些未能得剑而精神力又足够强大的孩子,极其不愿被排斥离开这个剑冢,虽然机制的运转规则绝对,但也仅限于领域里属于剑冢的那一部分而已,有时候他们就会落到这种地方来,也算是……剑冢跟现实的缝隙。”
    “虽然少见但也曾经发生过这样的情形,在剑冢关闭后仍无法醒来的孩子,便需要域主下到埋骨地来寻,如果他没有碰触迷津自然最好,如果碰触到了……”赤鬼微微地笑了一下,没有说下去。
    “如果碰到了……会怎么样?”祭神情紧张。
    “寻常人类的精神经不起迷津的冲刷,”赤鬼轻声说,“纵是这样无波澜的死水,也足够将一名三阶以上的魔法师的精神拆解干净。运气好的随着迷津一道出去,虽然受创但也能醒来,运气不好的么,残留些精神积在这里,余生都会神志不清。”
    祭轻吸一口凉气。
    “所以在入冢之前是很有必要谈一谈的,这件事说到底还是看缘分的,那个叫璎珞的孩子就很不错,至于那个叫楠焱轶的……”赤鬼微妙地停顿了一下,“就很不可取。”
    “可是他好像……”好像是得到剑了,祭如此默默地想着,不确定自己是否判断正确。
    “哈……只能说他是好运气,”赤鬼轻嗤一声,“有些剑会对心境有要求,就比如你父亲的【莹骨】,还有那小子最后得到的【执碧】。”
    祭不明所以。
    “【执碧】……是偏执之剑,”他叹口气,“你可知道公子馥?”
    祭一愣,旋即快速地回忆了一下,道。
    “是……第二任至尊楠焱炽的第三子?五夫人珞岚芸所出的楠焱馥?”
    赤鬼挑了下眉头。
    祭有些心虚,“我……我只是听说他同生父并不亲厚,他母亲生下他后不久,就触怒了至尊而被厌弃了,一直关在长明院的秋瑾塔里,到死也没走出来一步。”
    赤鬼却好似来了兴致,“你是怎么认为的?”
    “……”祭一时说不出话。
    五夫人珞岚芸——是最后一个被楠焱家族送进长荣院里的女人,却也是最早被至尊厌弃的女人。她同三夫人千迟语一样,是由其家族举荐给至尊作为侧室的,只是千迟语是家主长女,而当时的珞岚家族掌事人膝下仅有一子,仅有一个侄女因母亲早逝且姊妹众多被接在身边将养,说来也不差那些嫡小姐什么,便也就这样被送进长荣院中。听说这位珞岚小姐刚进长荣院时很是得宠过一阵子,也不知是楠焱炽卖珞岚家族面子亦或是珞岚芸真的得他喜爱,入长荣院后的第五年便生了至尊的第三子楠焱馥,一时风头无两。那时候正妻楠焱羽桐已因囚禁长女琳琅被迁离坤华堂,二夫人与三夫人都是头胎先得的女儿后生的儿子,四夫人膝下当时仅有一女,却在五岁上夭亡,可以说珞岚芸完全可以借着这股势头直逼最得爱重的三夫人千迟语,荣华富贵过完一生。
    而关于珞岚芸究竟因何惹怒了至尊,在楠焱的记事上并没有明确的说法,只注了一笔迁居秋瑾塔,连原因都没有提及。族内最风行的说法是这位五夫人恃宠生娇,不知轻重,但按理说她当时刚诞下一子,无论如何都当为自己的骨血考虑,总之无论如何,详细的原因并未流传到祭的耳中。
    “你当知道楠焱馥是被楠焱琳琅带大的。”赤鬼眯了下眼睛,轻声说。
    “……是,”祭点了点头,“公子馥善毒理,在至尊失踪之后琳琅执掌家族,对琳琅的加害,几乎都提早一步被公子馥察觉了,甚至……甚至四夫人楠焱宛对琳琅的独子下毒,也是靠公子馥救回来的。”
    “那你是否知道,楠焱馥为人如何?”赤鬼又问。
    “这……”楠焱祭噎了一下,流传下来的除了她先前说过的那些,基本是没什么好话的,性子乖戾执拗不说,娶妻续弦纳妾前前后后也有个四五人,除了楠焱琳琅,谁的话到他那里,都不过是耳旁风。
    “【执碧】便是楠焱馥的剑,”赤鬼道,“而且……是他自冢中择剑失败后,自己铸造的剑。”
    祭悚然。
    “历史上得过【执碧】的,排开那小子不过也只有三人,楠焱馥已经不需我再多说了,第二位么,是将近五千年前的一人。据说他是他身为长老的父亲的外室子,只是其嫡母悍妒,所以连名分都难有着落,就算其父将其接在身边抚育,嫡母也对他动辄打骂,嫡兄姐对他更是恶言相向。他倒是个能忍的,也没闹出过什么乱子,得了剑后在族里也受了些重视,也就那么凑合着过去了……”赤鬼舒了口气,又接着说,“他不到二十岁上,嫡母犯了急病去了,他嫡姐和另一位新晋的长老定了婚约,没几年便要嫁过去,却在临近婚期时,不知是因什么原因自尽了。”
    祭微微一惊。
    “他父亲有意要压这件事情,捂住了不叫人探查,但他那嫡兄却认定了此间有问题,说什么都要追查下去,直将当时的长信院闹得一片难堪,族长忍不得他这般胡闹,便调了他去了族外。那孩子过了几年也熬上了个不错的位置,娶妻生子,奉养母亲,却也是一片祥和,待他父亲过世后,他那嫡兄却突然不经回报便回了极东,将他告到了族长跟前。原来他兄长找到了当初服侍自己妹妹的的寞翎家族仆役,那仆役自他妹妹出事后便被打发离了极东,他寻了好些年才寻到了她,得知了当年妹妹未嫁而亡的真相。”
    祭预感下面不会有什么好话,果然只听赤鬼接着说。
    “虽说这事最后被上三院按住了,并未流出来,我却是不在他们的管控范围中,个间因果我还是清楚的。只说那孩子在嫡母兄姐身边任打任骂,伏低做小,渐渐地兄妹二人便也不将他放在眼中,直当是个小厮使唤着,便是他们母亲去后,他也未曾放肆分毫,仍由着自己被当做仆从,被兄姐呼来唤去。”赤鬼危险地眯了下眼睛,“但是他的实力早就超过了那兄妹两个,所以便是欲行不轨,他们也是没有还手之力的。那段时间他嫡姐身边的侍仆都忙着替她准备婚事,贴身的几乎都支出去了,留在当中的仅有一个年岁最老的寞翎家仆从。他同样随在那群侍仆间帮着她置办嫁妆,瞅准了时机,直将她玷污了。”
    “做了这样的事,他们的父亲便是知晓也忙着掩盖,保全自家名声,只想着找个由头退了这桩婚事,哪知那姑娘本就觉得十分屈辱,哪能再经这样的刺激,一个没看住直接了结了自己性命,这才算是闹大了。”
    祭垂着眼睛看自己脚尖,没什么话说。
    “至于那人,当初做这样的事便想过会有今日,本就是为了报复,自然全无悔过之心。族长也不能大张旗鼓地重新断罪,只好将那人革职远放离族,只是他嫡兄仍旧不肯罢休,定要杀他为妹妹报仇,哪知他早就算好了他会这样做,两人在族外以命相搏狠打一架,最终仍是他将他嫡兄杀了。”
    祭呼吸一滞。
    “那场决斗里他也受了不轻的伤,病骨支离,不过两年也去了,”赤鬼呼了口气,“据他去族外看他的儿子说,他的最后一句话便是,做下的事情,他这辈子从未后悔过。”
    “相较而言第二位的故事就简单的多了,因着那人和楠焱馥留的都不是什么好名声,两千年前【执碧】再次现世的时候,便一早就受了族中关注。只是这回得【执碧】的是个女子,出身微寒,相貌却极美,便是因持【执碧】惹人忌惮,也未能阻她被一位长老纳做妾室。同上一位一样,也是开始时恭敬有礼,从无错漏,待那长老发妻病逝后,便以她淑惠贤德为由将她扶了正,后来那长老再纳妾室,便是有所出也早早夭亡,几次三番后,终不免将目光落在她的身上。细查之下毫不意外,原妻及其子女,及后来的妾室所出的子女,都经了她手,杀了个片甲不留。”赤鬼轻笑一声,“她的下场,也不过是诚明祠里一碗红汤罢了。”
    祭自楠焱晓处就领教了红汤的厉害,当下无言相对,只讷讷地说。
    “也就是说……【执碧】每一任的持有者,都是品行不端、滥杀无辜么?”
    赤鬼却摇了摇头。
    “你还没听明白吗,祭?”他伸出手轻轻抚了抚她的脸侧,“持【执碧】者的可怕之处不在于心术不正,而是他们的隐忍,和一直以来坚持贯彻的正义自我。无论是楠焱馥还是剩下的两个,都至死不曾觉得自己做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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