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误入红尘 第十八章 咏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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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马出府,走了一程之后,随心微感后悔。她到底是现代人,没那许多男女之防,行事不免就显得有些粗心。只想到了自己双手确实不便,于是任卫元朗与她共坐一骑,而未考虑到:其实,他们是可以乘马车的。
本来,以她现代人的观点,男女共乘一骑也没什么,不过是像骑摩托一样,男女朋友互载而已。只是她忽略了卫元朗对她有意,虽说卫元朗并没有轻薄她,但坐得委实太近了些,又是双手拢缰,便像是将她抱在怀中一般,行了一程之后,随心就开始感到些微别扭,后悔自己草率,身躯也开始僵硬了起来。
温香软玉抱满怀,卫元朗是满心欢喜。虽未真个抱入怀中,但与心爱之人如此亲近,已足令他感到快慰,打马奔出一段路后,便觉得自己纵马疾驰有些愚蠢,信马游缰任这时光无限延长才是最为美妙。想到此处不由放缓了马速。随心已久未出门,坐在马上寒风一吹,连连打了几个寒战,卫元朗见了越发后悔。忙腾出手来帮随心身上的银貂裘拢了拢,又将风雪帽系紧,更是解开自己的大氅将随心裹入怀中。随后问道:“还冷么?”
随心有些不自在,悄悄挪了挪,摇头道:“还好,不过我们应该坐马车的,坐马车便不会被北风吹了。”
卫元朗淡淡一笑,道:“那畅春园占地极广,梅林更是依山而种,有马儿代步,不用那么辛苦走路,便可尽情领略美景。何况如今梅山上尚有积雪,你手又带伤,万一滑倒了岂不更糟?”
随心暗道自己太多心,错怪了卫元朗,他真是很替自己着想。又想,算了,既然已经出来了,又何必那般矫情,干脆好好地玩一趟,皇家园林可不是随便就能游的。如此一想,便自然放松了身体。卫元朗感应到她身体的变化,心中更喜,暗中思忖,随心已然开始接受他了,面上愈发开怀,一张脸更显得俊逸非凡。若随心此时回头必能发现他面上的喜色与目中的情意。
两人来到畅春园,守卫自然认得卫元朗,便放二人进入园中。
畅春园果然占地极广,亭台楼阁依山傍路;小桥回廊相伴流水。园中遍植各色花木,虽说是冬日,大部分俱已凋零,但胜在白雪压枝,却别有一番风情。最令随心惊讶的是园中竟然还有一座人工湖,湖面上架了一道汉白玉的石桥,曲曲弯弯横跨湖面,人工湖对面便是梅山。山上山下遍植梅树,随心远远地便看到漫山的轻粉,骄红,更有白梅带雪,薄薄的阳光下,已分不清是梅花还是雪花。
卫元朗一手拥着她,一手指着梅山道:“那里遍植了我大梁的各色梅树,有‘宫粉梅’、‘照水梅’,‘玉蝶梅’、‘洒金梅’、‘龙游梅’等数十个品种。啊,对了,里头还有几株‘金钱绿萼’更是梅中珍品。”
随心急不可耐道:“那还不快点,带我去见识见识。”
卫元朗哈哈一笑,畅快之极。道:“急什么,今日管叫你看个过瘾。”
马蹄轻扬,踏着青石小径,二人缓缓登山。走到梅树旁,更觉得那朵朵梅花仙姿绝俗。嫩粉妩媚;淡紫妖娆;最是那一朵朵红梅,被白雪一衬,愈发明丽动人。看得随心目不暇接,口中赞叹连连。
卫元朗见随心口中不时惊呼赞叹,双目中更是异彩闪现,面上不知是冻的,还是因为兴奋,两颊晕红,在马上左顾右盼,手舞足蹈,兴奋莫名。忙揽紧她,道:“小心些,莫掉下去了。”
随心此时已全然无暇顾及,口中只不停地摧促着卫元朗,指挥他打马在这梅林中转来转去。随心虽说认识梅花,但对于品梅却是一窍不通。卫元朗带着她在这梅山上左转右转,口中不时指点,教她品鉴各种梅花。随心一边仔细观察,一边不时询问,也增长了不少见识。
在山上流连良久,两人才依依不舍地打马下山。这一趟畅春园之行,让随心将连日来的不快尽数抛之脑后。
下山路上,卫元朗提议采几枝带回去养在瓶中,随心点头。卫元朗便依她所指采着梅花。二人正在折枝,就听得隐隐有人声传来,随心提议躲避一下,卫元朗却不以为意,道:“不妨事,想必是哪位哥哥也来赏梅,他看他的,我们看我们的,有何打紧?”随心一想,他们就要下山了,不过是碰个面招呼一声,自有卫元朗担待,确是无妨。遂自顾自选梅。
她指点着一处高枝对卫元朗道:“那一枝,我要那一枝。”卫元朗正要去采,一抬头见不远处的山路上上来一行人,当先的人一身明黄服饰,头带王冠正是梁帝。卫元朗一惊,口中呼道:“父皇?”忙翻身下马,又将随心扶下马来,跪了下去。
随心暗暗叫苦,如今被迎头撞上,就算她再不愿意,也是避无可避,这一回磕头虫是做定了。只得随卫元朗跪下,拜伏于路边。
梁帝连日来为国事忧心,也想放松一下心神,李安便提议来这园中赏梅。于是他便携了妃嫔与几位朝臣一起来畅春园。他尚在石桥上,便听到山上有人大呼小叫,问跟在身边的李安:“何人在这梅山之上?”
李安也不知,忙令内侍去问,问来回道:“是桓王爷。”
可这分明不是元朗的声音。于是梁帝又问:“他可是带了人来?”
“是,六王带了一个人。”
“噢。”梁帝点头。想起了最近的传闻,道:“上去看看。”
李安见梁帝面上并无不悦,心中稍安。他提议赏梅,偏遇园中竟已然有人,恐怕还是个平民,如果梁帝震怒,杀了此人,他势必大大得罪了六王,梁帝一向偏宠六王,到时为了儿子,必然迁怒于自己,他怎么算,怎么倒霉,不由得有些后悔。
梁帝不理他私下盘算,迈步登山,不过上了几阶,便见到自己的小儿子与人共乘一骑,正在采梅。
卫元朗伏在地上,心中忐忑。自己私自带随心来游园,犯了皇家大忌,若是父皇降下罪来,自己倒还罢了,随心便免不了要被杀头,这可如何是好?思及此,心中更是不安,打定主意若父皇降罪,便拼死也要护着随心。梁帝背后卫元朗的母亲明妃舒丽娘、靖王卫元琛,见卫元朗真是带的随心入园,都是心头暗惊,生怕卫元朗会因此获罪,舒丽娘更是绞紧了手中的绢帕。卫元诚、秦铮、王仙梅等却是暗中欢喜。
梁帝走到近前,对卫元朗道:“免了,起来吧。”
随心正打算跟着一起起身,就听得李安大喝:“大胆!陛下还未发话,你就敢自己起来么?”随心大叹倒霉,无奈又跪了回去。暗想不要游个园的,把命游丢了才是,只是如今后悔已无济于事,只得定下心来,小心应对。
早有内侍端来椅子,梁帝从容坐下,望着眼前跪伏于地之人,她身上披的正是自己赐与元朗的银貂裘,看来传言果然不假,元朗待她很不一般呢。
梁帝冷冷道:“你是何人?叫什么名字?”
“小民原随心。”
“抬起头来。”
随心抬起头平视梁帝。梁帝六十岁上下年纪,相貌威武,面容与卫元朗颇有几分相似,只是梁帝更威严,眼神也更锐利冷酷。梁帝也在上下打量她,心道:此女长得也不是国色天香,元朗怎的如此在意她?又见随心竟敢直视他的眼睛,面容平静,眼中也并无崇敬之色,心中有些称奇,这女子好大的胆子呢!遂道:
“你好像一点也不怕朕呢,你私闯皇家园林,不怕被朕杀头吗?”
一旁卫元朗急了,忙上前想帮随心辩白:“父皇……”
梁帝脸一沉,喝道:“闭嘴!退下!”
卫元朗怕惹恼了父皇,会使情况更糟,只得闭嘴退在一旁。
随心坦白道:“陛下是人,我也是人,本来没什么可怕,不过陛下掌握生杀予夺大权,所以又有些怕的。”
梁帝道:“可朕见你面上可没什么害怕之色啊,是否认为元朗必能保护你呢?”
随心道:“我不过是与六公子来赏梅,又没做什么坏事,心中无愧。而且若是陛下要杀我,我既跑不开也躲不掉,这样一想便没什么好怕的了。”
梁帝大笑,这小女子果然有些胆色。于是道:“好!若朕就这样杀了你,你必是不服。这样吧,你既是来赏梅的,如今这梅想必也赏得差不多了,不如你就以此赋诗一首,若得这赏梅真味,我便饶了你如何?”
随心心中一宽。中国人自古爱梅,这赏梅诗连篇目累椟,更是不乏佳句。就不信找不到让梁帝满意的,自己的这条命估计应该保得住。想了一想,开口吟道:
“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断魂。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须檀板共金樽。”
一曲吟罢,众人皆惊。梁帝叹道:“‘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果然道尽梅树风情。罢了,起来吧。”
随心道:“谢陛下。”一旁卫元朗大喜,连忙上前将她扶了起来。
此时王仙梅忽然上前跪下道:“陛下,这贱民可是有些瞧不起陛下呢。”
梁帝微一皱眉,道:“此话怎讲?”
王仙梅恼卫元朗为了随心打伤她的侄女,更想要杀杀随心的威风,好解自己心头的怨气,故努力在诗中挑刺。只听她道:“先不说此时不是黄昏,这诗并不十分应景,就单说这诗的第二句‘占尽风情向小园’,这畅春园分明是天下第一园,可她偏说是小园,岂非藐视陛下么?”
随心听了淡淡一笑,她还以为是什么呢。这首诗可是经过她仔细挑选的,一来此处近水,那梅枝映水摇曳,正是切中诗意,再来就是因为林和靖的这首咏梅诗没有用典,不虞有什么不好解释的地方。至于小园么,这有何难搪塞的?
梁帝见随心脸上并不惊慌,道:“对于王昭仪的责难,你又做何解释?”
随心道:“所谓‘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既然这天下都是陛下的,这畅春园对陛下来说难道不是小园么?”
梁帝龙心大悦,哈哈大笑道:“说得好!‘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畅春园果然是小得很啊。”
王仙梅脸上闪过嫉恨之色。
卫元朗本来心头大恨王仙梅,偏又不知如何帮随心砌词解释,见随心自己轻描淡写便化解了王仙梅的攻击,得到梁帝的夸奖,心中欢喜无法形容。卫元琛、秦铮等也是神情各异。
“只是,”梁帝话锋一转,“王昭仪说得也有些道理,这果然是未到黄昏,这首诗么倒是有些不合时呢。”原来梁帝也想刁难一下随心。只听他又接着说:“不如这样,朕给指个题目,你就再作一首,也好让大家心服口服。”
随心暗中皱眉,命题做诗就有些麻烦了,虽说未必作不出来,但就怕更不好圆说解释了。
梁帝随意看了看,忽然指着落在地上被践踏过的梅花瓣道:“就这地上的落花吧。”
随心松了一口气,放下心来,怕梁帝再改主意,立刻接道:“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为了避免麻烦,她只截取了下半阙,但已只够。
梁帝更是大叹。原随心作的这两首诗,前一首赋形,道尽梅花姿态;后一首写意,尽得梅花精神。这意态精神被她一举囊括,这天下的咏梅诗怕再不能出其左右。暗想怪道元朗会钟情于她,这小女子果然不简单呢。愈发想再试试她,于是又道:“果然好才情,只是朕这里还有个问题。你看,那株白梅,”说着用手指了一边上的一株梅树,“梅花似雪,雪似梅花,你倒说说,这二者究竟是谁略胜一筹呢?”
随心悠然一笑,道:“这个么,自然是‘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啊。”
梁帝抚掌大笑,“好好好!今日我不但不治你的罪,还要赏你,嗯,你想要朕赏些什么呢?”话一说完,就见身边的这些朝臣妃子个个面色有异。卫元朗在一旁更是暗暗着急,希望随心请梁帝降旨赐婚。梁帝目中微露冷笑。他倒要看看眼前这女子,究竟有多大的野心。
随心听到说自己无罪,心头大安。梁帝有赏她倒是不在意,反正她既不想当官又不缺钱花,总不能说自己想躲得远远的,让他们别来烦她吧?总算她还记得圣意不能拂,于是道:“小民衣食无缺,想不出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就随陛下意,赏什么都可以。”
大家都没料到随心竟然是这样的一个回答,摆明了根本不在意是否有赏赐。梁帝到现在为止终于对她有些刮目相看。自己是金口玉言,名利权势,全在于他的一句话,虽然随心提出来以后,能不能允她另当别论,但像她这般全不把这放在眼中的真是少见,现在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卫元朗如此看重她了,她与元朗的性子很像呢。好,既如此,用她来牵制元朗正合适。
“那好,朕就赏你黄金千两,明珠百颗。还有,这畅春园的梅花你也算没侮没了它们,朕特准你若是日后还想来,尽可以来此赏梅。”
随心平平静静地跪下谢恩,丝毫不见欣喜。梁帝暗中点头,看来这小女子是真的不在意自己的赏赐。
卫元朗与随心拜别了梁帝,梁帝与众人自去赏梅不提。
卫元朗扶随心上马,心中无限欢喜,看父皇的意思竟是默许自己与随心在一起呢,这怎能不令他欣喜若狂?他对随心道:“你今日大展才学,连父皇都夸赞不已,随心你真是了不得,日后我们便不须有什么顾忌了。”
随心没理他得意非凡,任他径自谋划着将来,想着自己总算捡回一条小命,现在又被梁帝知道了有她这么一个人,谁知道还会弄出什么事来,这地方真是不能久留,免得越陷越深。可这燕十三究竟要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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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十三星夜兼程,奔赴合众山。
合众山位于岱州地界,在贺帝与悯阳交界处。合众山是在群山怀抱之中的一座小山,山深林密,便是岱州的居民也少有人知。入山之后,更有山谷,在这密林深处的山谷里,有一座庄院。青砖黛瓦被树木所掩,不在意根本就不会发现这里有个庄子,更何况庄外之路径暗合阵理,寻常人更是无从进入。
燕十三于亥时时分到达山庄。庄名暗夜,果然阴森森,颇有鬼气。不过对燕十三来说这根本就没什么,他早就习惯了,自己便算是在这里长大的。进了庄,便有一位青衣人迎了出来,道:“十三爷,您回来啦,老爷已经睡下了。”
燕十三微点了下头,道:“知道了,我明日再去拜见义父。”
那青衣人知道燕十三不喜人跟随,自退了回去,燕十三便自己回到他休息的地方。在门外停了停,侧耳凝神听了听,随后进房。放下手中的包袱,坐在床头,闭目调息了一会儿,这才伸手摘掉面具。不知为什么,这面具戴在脸上竟有些憋闷,许是许久未戴有些不习惯了。燕十三发觉离开随心不过才三两日,就有些怀念与她在一起的那些写意的时光了。那样的日子真是很轻松。
转头看向一旁的包袱,他的嘴角逸出一丝笑意。打开包袱,里面仅放了一套夹袄。他伸出手来轻轻抚上的那淡青色的衣料。这套夹袄是随心让秀儿帮他做的,他也终于明白了那扣子的用途,只可惜无论刘七怎样盘问,自己也不肯告诉于他,弄得刘七始终有点怨言。想到刘七那不甘的样子,燕十三嘴角又弯了弯。他想了想,将衣服取出换上,自那次随心为怕他不合身,逼着他试衣之后,这套夹袄他便再也没有穿过。衣服很合身,袖口与裤脚处都是用牛筋束口,当初他不明白为什么随心要那许多牛筋,又要他将牛筋剖成细细的一根根,当他穿上这衣服时终于明白,那些牛筋都被缝在这里了。剖细是让它变松,弹力大些,缝了许多排则是担心牛筋过细不够牢固,多装几根。真是颇用心思。便是腰间也是如此,这裤子竟无须衣带束扎,果然既方便又轻松。他一直没有将之穿上身,一则是他并不畏寒,二则,他似乎有些不舍得,怕弄坏了这套衣衫。那日离开之时,本也没什么要带的,想了想他还是把这套衣服带在了身边。
翌日,燕十三来来厅中,对太师椅坐着的灰衣老人抱拳拱手道:“义父,不知这次您唤我回来有何事吩咐?”
坐上的灰衣老人正微眯双目,见燕十三来到,眼开双眼,目露慈爱,道:“十三啊,义父有好些日子没有你的消息了,心中有些挂念,所以才命影子前却寻你。”
燕十三目中微露感激。道“谢义父关怀。”
那灰衣人摆摆手,示意他一旁坐下,而后又道:“十三,义父手上也确实有件碍难之事,想十三回来帮义父解决。”
燕十三拱手:“请义父吩咐。”
灰衣人道:“洛水山庄谢心寰自离桐城后,广邀武林人士,南面结盟。如今他已隐然有南方霸主之势,义父不想见他坐大,你希望你能帮义父除去此人。”
燕十三道:“义父吩咐,十三莫敢不从,不过,义父,十三也有个要求。”
“什么要求,你说吧。”
燕十三离座跪下,对灰衣人叩了一个头,复又抬起头来,道:
“义父,十三希望经此一战之后,义父容许我洗手归隐,再不问江湖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