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六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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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默将花错横抱了起来,跨过那些尸体,来到一处用木板搭建的凉亭,把花错平放到一个长案上。驻地传来细细簌簌的脚步声,那些原本惊吓地四处躲藏的女子此时从各处探身出来,有几个大了胆子,走到倭寇的尸体面前,捡了刀,在那些还未咽气的倭寇补上几刀。
修默把被他砍断了双腿的三木提到凉亭,从他身上搜出些伤药来。又请几个女孩去打了点水来,替花错擦着身上的血迹,越擦修默的双眉便皱得越紧。花错身上的伤还没处理完一半,那些伤药便已经都用完了,修默又去其他倭寇的尸体上翻找处更多的伤药来,等把伤全处理好,已经过了正午。
岛上的那些女子如今聚在一处,烧了午饭,但因为修默他们一下子杀了几乎所有倭寇,那些女子也不免有些害怕,不知道自己是否也会成了下一个刀下亡魂。踟蹰了半天,还是派了两个胆大的,给修默送了饭菜过来。
修默谢过后,也发现她们的恐惧,便把自己的身份说了,并答应把众人都救出去,那些女子听了才松了口气,开始七嘴八舌地说起自己的身世和那些倭寇的各种暴行来。
修默这才知道驻地后面的丛林里还埋着一百多被杀或凌虐致死的女孩。难怪上午有些女子会拿了刀在那些倭寇的尸体上乱砍了。
修默想叫醒花错喂他吃点东西,结果花错睁眼病恹恹地瞟了眼食物,轻轻哼了两声,嫌身下的桌案太硬,闭上了眼扭头便往修默的怀里拱。也是平日里修默将他惯坏了,只要是生病受伤便喜欢窝在修默怀里,修默身上的肌肉坚实,软硬适中,靠着最是舒服不过,此刻花错习惯成自然,不管三七二十一地黏了过去。周围还有别人看着,修默见他这样不免有些尴尬,却一时也没别的办法,把这般受了重伤的花错推开他是怎么都做不出来的,所以只能一手搂住花错,一手拿着筷子自己稍微吃了几口。
那些女子在一旁看了不禁嗤嗤偷笑。谁也不知道前两天那个样貌平凡的男孩子,怎么会突然变得这般漂亮得不像话,而且像孩子般爱撒娇。幸好那些倭寇都死了,否则真不知会有多少人对他动些龌龊的念头。
连断了双腿的三木看着花错的眼神里也满是欲望和不甘,早知道到手的是这样的绝色美人,哪会那么暴殄天物地在沙滩上绑了两天,光用马鞭抽,要用也是用自己身子底下的那根鞭子才对。
修默看到三木盯着花错看的样子,心里便越发不痛快,气哼哼地拿了件破衣服把他的脑袋罩了起来。
等到下午,修默便让那些女子将食物和水都搬上了倭寇的船,把三木关在舱底,带上花错和所有人,扬帆起锚。
花错醒来已是夜晚。他发现自己躺在船舱中的床上,周围地上还躺着不少女子。花错没看到修默心里便总觉得不踏实,起身披了件外衣,跨过那些熟睡着的女子,走出船舱上了甲板。远远看到修默正站在船尾的船舵后面,便赶紧走了过去。
他这睡了整整一天,精神倒是好了许多,虽然因为失血,还是有些虚弱无力,但也正因为此,感觉迟钝了许多,身上的那些伤倒也不觉得怎么痛了。唯有手上的那一道,也不怎么深,却不知为何疼得钻心。
修默看到花错过来,既有些欢喜,又担心船上风大,花错会不会着凉。因为修默正掌着舵,两人相互看了眼,也没说话。
花错在修默身边的台阶上坐着看了会,到底还是晕晕的坐不住,便挪到船尾堆着的一堆渔网那儿。他斜靠在渔网上,睁开眼便能看到修默,这才安心踏实了些。抬眼见天上的月圆圆一轮,算来正是月半了。修默的身影在月光下,从他的角度看去挺拔高大。花错眯着眼看得痴了,冷不防修默回首看了他一眼,花错偷瞄的花痴样被逮个正着,不禁红了脸,侧了身子装睡。
修默见他这样也无心再掌舵,走过来在他身边躺下,手圈了花错的腰,搂得紧紧的,好像生怕他会突然消失一般。
花错的手便在修默的手臂上轻轻来回蹭着,原本痛得火烧火燎的伤口此刻竟也不觉得痛了。修默抓住花错的手,问了句:“还痛么?”
花错摇了摇头,眼神有些迷惘,手上这个小伤有什么好问的。他自然不记得自己昏迷前曾跟修默做过那样孩子气的撒娇动作。
修默也看出他已经忘了当时的事情,想了想,也不再提,只是低声哼唱着那首他唯一会唱的童谣。
花错的背靠在修默怀里,隔了衣衫,两人的体温渐渐变得一样,心跳也逐渐同频,仿佛合二为一般。花错喜欢听修默唱这曲子,尤其是受伤或生病的时候,听到这歌便觉得无论什么伤痛和难受都变得微不足道了。
花错的母亲从来没有唱过童谣。因为花满堂自己也是从小没了母亲,由父亲花崇一手带大,虽然将琴棋书画学了个遍,却唯独从未听过什么童谣。到花满堂带孩子,自然也就如出一辙,只偷偷将诗赋四艺教给花错,除了街头巷尾传唱的名曲词牌小令,也不曾给花错唱过什么童谣。
“修默,这歌是跟谁学的?”花错忍不住好奇心问道。
修默静静地沉默了片刻,才轻轻说起了自己儿时的往事。
修默小时候住在太原的一个山村里,村子不大,所有人相互都认识,村头巷尾的遇到都会打招呼寒暄几句。修默的父母带着他和弟弟住在一个小院里,家里有几间瓦房,白墙乌瓦,总是干净整洁的样子,连院墙都刷得白白的。
修默的父亲既是农活的好手,又会相当不错的木匠手艺。父亲最骄傲的便是结婚时自己打造了一整套新婚家具,又和村里的几个小伙子一起翻新了家中的瓦房,然后把邻村歌唱得最好,眼睛最亮的女孩娶进了门。每当修默父亲在饭桌上喝着小酒,跟修默说这些时,修默的母亲便会笑吟吟地瞥他一眼,然后抱着比修默小五岁的弟弟回睡房,一边唱着那首童谣哄弟弟睡觉,一边做一些针线活。
修默家养了一窝鸡,修默每天都能掏到七八个鸡蛋。修默爱吃煮鸡蛋,不能煮老了,半生的那种,流质的蛋黄拌在热腾腾的白米饭上,再滴上两滴酱油,最是好吃不过。每次修默过生日父亲都会杀一只鸡,晚上修默的长寿面上便会有他最喜欢吃的鸡腿。
修默家还养了一条耕牛,一只黄狗。那狗是修默八岁生日时父亲弄来的,小黄狗的脑袋上顶了一撮白毛,像一朵小白花。修默便一直叫它小白花。小白花很黏人,总喜欢趴在他腿上让他捋它后背的毛,吐着舌头,喉咙里发出些惬意的声音。
修默的父亲农忙时也会叫上修默一起下田帮忙,农闲时则会接点木匠活干。父亲有一套木匠工具,是爷爷留下的,父亲说将来会传给修默,所以有时候父亲做木匠活时,会让他打下手。有时父亲也会带上修默去山林里弄陷阱抓野兔山鸡。每天晚上修默的父亲都会把柴劈好,摞得整整齐齐的,去村里的井台挑水把院里的水缸装满。修默和父亲的关系很好,无话不说的那种。父亲喜欢喝酒,修默有时也会蹭一两口,小时候只是用筷子沾着给他舔一下,后来也让他抿个一口两口的。按父亲的话来说,不会喝酒算什么大老爷们。
修默的母亲每天除了织布便是洗衣服做饭带孩子,父亲干农活的时候,母亲便会让修默把烧好的午饭给父亲送去。晚上唱歌哄弟弟和修默睡觉,天热的时候会拿着蒲扇替他们兄弟赶蚊子,天冷了便在灯下纳鞋底或缝衣服。
修默的弟弟小时候爱睡觉,等大一点了便喜欢跟在他后面,哥哥哥哥的叫,像个跟屁虫。修默那时觉得自己弟弟挺烦的,他更喜欢带着小白花和同龄的小孩玩,打弹弓,掏鸟蛋,抓泥鳅,去河里摸鱼。弟弟有时候眼馋他的玩具,总是吵着也要,他不给便会到哭着到母亲那儿告状。修默每次都恨得想偷偷打他一顿,结果却总是无可奈何地挑些自己不太喜欢的给弟弟。反正弟弟也分不清好坏,只要有了玩意便兴高采烈地拿在手里把玩。
直到修默十岁那年,一切都变了。那天是修默父亲的生日。父亲一早便换上了母亲给他新做好的衣服鞋子,又到村里的小酒铺子去打了一斤酒回来。母亲让修默去钓两条鱼,晚上烧了吃。他想村头那河里的鱼太小,便跑到较远的大湖那边去钓鱼了。那天天特别好,蓝天白云,阳光不冷不热恰到好处地照耀着大地,修默躺在草地上等着鱼上钩,不知不觉便睡着了。等他醒来已经是下午,他赶紧钓了两条大鱼,提着鱼急着赶回去给父亲过生日。
结果跑到村口时,平日一早便会摇着尾巴蹲在那儿等他的小白花没了影子,修默却发现村长的尸体挂在晒谷草的木架上,村长两岁的小孙女躺在沟里,脑袋歪到了一边。
修默吓得赶紧往家跑,一路上又看到不少被杀的村民。
进了院子,里面安静得诡异,鸡窝都空了,小白花也不在家。修默跑进屋子,看到自己母亲赤身裸体地躺在床上,脖子被砍断了,只剩一层皮连着,满床都是血。小弟弟横在墙脚,肚子被捅破了,肠子露在外面,眼睛睁得老大,手里还攥着前几天修默分给他的几颗彩色小石子。修默事后最后悔的便是当时他存了私心,选的都是最丑的石子给了弟弟,早知道他本该给他最好的。
修默到处找不到自己父亲,直到他回到院子里,才看到父亲的脚,竖在院里的那口大水缸上,一只脚上还套着新鞋,另一只鞋子却是不见了。修默眼中一向无所不能的父亲就这样两脚朝天地在水缸里,看上去荒诞而滑稽。
那天修默并没有哭,他只是觉得这一切都不可能是真的,一定只是他在做梦罢了,他在河边睡着了,做了这么长的一个噩梦。他坐在院子里不断地闭上眼,再睁开期待着这梦醒来。直到他看到曹公公带着暗影卫进了院子。原来当时北魏的部队偷袭突破了边关南下,不仅是他们村,还有好几处村子的人都被屠杀了,所有粮食家禽牲口都被抢走了,侥幸存活下来的不到十人。修默算是其中之一。修默这才明白一切都不是梦,他的家没了,父母死了,弟弟死了,忽然之间他就成了孤儿。
几个暗影卫帮修默把他父亲从水缸里捞了出来,父亲脸色铁青早死了多时了,手上的指甲也少了好几个。
修默在暗影卫的帮助下埋葬了父母和弟弟,从此以后便一直跟着曹公公。他再也没有见到他的小白花,只怕它早已成了那些北魏兵卒腹中的美食。
修默第一次看到花错的时候便想起了自己的弟弟,可惜,他根本记不起弟弟的名字,小时候他一直只是叫他弟弟,生气的时候便叫他跟屁虫,讨厌鬼,父母则总是叫弟弟二娃,可能那会弟弟还小,谁也没觉得需要叫他的大名吧。有时候修默自己想着也会觉得荒唐,他记得那条小狗的名字,却不记得自己亲弟弟的名字。
修默后来偷偷将水缸砸了,在缸底找到了父亲的指甲,也看到了父亲临死挣扎时在缸底和缸壁上留下的抓痕。“像那样死去一定很痛苦吧。”修默搂着花错轻轻叹了一句。
花错默然,不知自己该说什么。那种窒息的痛楚难耐他不愿也不忍让修默知道。
修默把手抬了起来,月光下,他手背上纵横的抓痕清晰可见,花错的身子轻轻颤栗了一下,那是,他留下的,原来他垂死挣扎时抓伤了修默。他当时只是无意识的举动,可修默却是清清楚楚地感受着他的挣扎和不甘,修默那时心里的伤痛只怕要比他更甚吧。
修默把花错抱得更紧,把脸埋在花错的长发里:“永远不要用这样的方式死在我面前,绝对不可以。”
修默的话像是命令又像是乞求,花错原本就隐隐作痛的胸口越发尖锐的痛楚起来,闷了半天才道:“不会,再也不会了。”
修默和花错依偎在一起,月色如洗,船自由地在海面上起伏,海浪轻柔地拍打着船身,夏日的晚风潮湿而温暖。两人很快便进入了梦乡。
花错第二天睁开眼时,太阳正冲破海平面渐渐升起。早已起来掌舵的修默站在朝阳下,衣衫和长发在海风中飞舞,像一尊不可战胜的战神。
修默的外衣盖在花错身上,花错便懒懒地抱着那衣服,靠在渔网上看修默。花错倒不是不肯起身,就算他想也一时爬不起来,原本麻木的伤处休息了一日一夜,此刻感觉都变得格外清晰起来,动一下都疼得眼前发黑,只能老老实实地躺着。何况他失血太多,手足都软软的使不上力,也就懒得再动了。
修默回头看到花错疲沓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昨天心疼担心了一天,此刻见到花错已经缓过来了,不免板着脸道:“平日让你训练总是投机取巧,偷工减料,现在知道吃亏了吧,你出剑要能再快一点,耐力再好一点,也不至于受这么多伤了。回去后每天晚上去后山,增加一个时辰训练负重上下山。”
花错眨着眼,小心翼翼地看着修默的脸色,他这个时候是不敢反驳修默的,虽然是责备也算是为他好吧,想来想去,还是老实地点头应了声:“知道了。”只不过故意把尾音拖得较长,稍稍发泄一下心底的不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