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月隐匿在云层里，间或透出些脸来，那光也是朦胧不清的。萧萧疏疏的几颗星星在未被云层遮满的夜幕中嵌着，把夜衬得益发无奈而清寂。
    花错躺在床上，一时却无法入睡。当初在义父家的那两年，虽然有二老的照顾关爱，有陈家亲属的友善相待，有下人的尽心服侍，但每晚他依然会在噩梦中被重新置身于索欢架上，重新面对一张张陌生的面孔，面对那些目光中的冷漠，戏谑，兴奋和欲望。无论他如何惨叫嘶喊哀泣呻吟，各种痛苦总是仿佛潮水般，一拨拨袭来，永无止境。他每每被这噩梦惊醒，蜷缩在被中瑟瑟发抖。直到他遇到了修默，不记得是从何时开始，他逐渐摆脱了那些噩梦，直到今天。当他再次从严菁的嘴中听到那个索欢架时，他才知道，自己无论怎样努力，无论躲到哪里，无论过了多少年，也摆脱不了那个架子在他身上心底烙上的印痕。
    修默轻轻推门进来，没有点灯，就着昏暗的月光把衣服脱了。从面盆架上取了面巾和面盆，走到院子里舀了冷水，三下两下给自己冲了个澡。回房将东西放好，把脚也擦干了，然后蹑手蹑脚走到床边，掀开被子躺了上去。
    花错默默翻了个身，朝里侧着给他腾出些地方来，修默便贴了上去，手臂绕过花错的腰捂在他的上腹。修默明明刚用冷水冲的澡，此刻却又热得跟个暖炉似的，反倒是一早上了床的花错，身子始终凉凉的，如同一块冻玉。
    花错自己没有裸睡的习惯，却也并不讨厌经常喜欢裸睡的修默。床虽然不大，原本对他们两个大男人来说是挤了点，但他们这般如同两个紧贴的汤勺窝在一起，倒也省了不少空间。修默素来喜欢花错的清凉，似这般搂在怀中，总能将他内心的浮躁消减几分，而花错也贪恋修默怀中的温暖所带给他的那份安稳。尤其是他的心正慌乱无措的今天，他将手搭在修默的手上，他的背紧贴着修默的胸，感受着两人只隔了一层衣服的心跳，在寂静无声的夜里慢慢同步。
    修默喜欢花错，那是所有暗影卫都知道的事。从花错刚进暗隐卫，修默强迫他换房和自己睡同一寝室开始。从花错第一次出任务，当时带队的鲁琦在陷入困境时，派花错独自去纵火引开敌人，自己伺机带人逃脱，以致于花错寡不敌众失手就擒，修默得知后打断了鲁琦的鼻梁，独自一人闯入对方后营，把正受酷刑逼供的花错救了出来，因为擅自行动而被曹公公责罚，挨了二十鞭开始。从曹公公让修默和花错一同外出执行任务，携手面对一切艰险开始。修默对花错的喜欢就这么明明白白坦坦荡荡地摆在面上，一目了然。而花错虽从未表露过什么，但谁都清楚，他就像一块海绵，总是不动声色地便已经把修默的爱一滴不剩的吸入，绝不旁落他人。
    两人几乎从一开始便睡在了一起，相互之间的依赖，虽不曾挑明，各自心底却是再明白不过的了。修默第一次因为值夜而必须晚间离开时，默默地把内衣叠了压在枕头底下。花错睡觉时把手伸到那枕头下摸着那衣服，心里便有着些许小小的笃定。同样花错也会在值夜时留下自己的衣物，任修默在睡梦中将那衣服揉搓成团。
    只是这么多年，两人也不过是这么相互依附着过来，谁也没有越过最后那一道。
    仿佛两人心中都有个无形的屏障，横亘在那儿，使两人之间的亲密，也仅止于耳鬓厮磨。
    不知过了多久，修默轻轻开口：“我去大理寺问过了。”对于花错的反常，他总能第一时间察觉。今天晚间他便感觉到花错的情绪不对，有些心神不定，虽然不知道今天下午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显然是令花错失控的事情，所以方才一直没有开口，直到现在，才感觉到花错冰冷僵硬的身子开始缓和了过来。
    “嗯。”花错应了一声。
    “那魏佳和安和两个太监本人并没有去过拍卖会，但魏佳在外有个义子，两年前在拍卖会上买了一株珍奇花卉，至今还放在魏佳在京郊那处用贪污的款项购置的别院里。”修默没有再多说什么，因为已经很明显了，一个太监的义子能购买昂贵的花卉和别院，钱从何而来？如此便不难让人猜测，并调查出背后贪污的事实，再以此要挟换取情报。
    “果然如此。”花错轻唏一声。
    “你接下去准备怎么办。”
    “走一步看一步吧，失去魏佳和安和，他们必然要找新的目标，只是目前还不清楚对方会对谁下手，只能先让高欢他们去调查和监视有可能被西凉人盯上的那几个。“花错并没有什么把握，这样的事本就不是一时片刻能查出来的，对方如今丝毫痕迹都没有露出来，若是一直按兵不动，他便一点办法都没有，如今唯一希望的就是对方也急着想要找到新的情报源，只要有动静他便能相应做出反应。
    修默哦了一声，他也知道这事急也没有用，便换了个话题：“你，下午在拍卖会遇到了什么事？“
    花错咬着自己下唇内侧，闷声憋了半天，才幽幽开口：“见到两样熟悉的东西，听到些不想听到的话而已。“
    修默听了，把身子往外挪了点，让花错躺平了，自己却依然侧着身，腿和手都圈住了花错，把他像个抱枕般拢在怀里，下巴抵着花错的肩膀，也不多说什么，就这般静静地抱着。
    “其实。“花错的声音很小，几乎微不可闻：”修默早就知道了我的过去吧。“
    修默沉默了半晌：“你知道了？“
    花错看着窗外躲在层云背后的半轮残月，眼神迷蒙，轻声道：“前几日看到记录，曹公公当年派你去调查我的来历。“
    “嗯。“修默把花错搂得更紧：”其实当年我也在那船上。等你们换船去苏州后，曹公公便让我去金陵查一下究竟发生了什么。“
    花错的嘴角勾了一下，笑得有些涩然：“所以，修默从一开始就对我好，是因为可怜我么？“
    修默默默地想了想，还是不愿意撒谎：“如果是，你会不会生气？“
    花错微微摇头：“我为何要生气。“
    修默道：“人大多都不想自己被可怜，被同情，会觉得被侮辱了吧。“
    花错半垂着眼，长睫在眼睑下投下一圈阴影：“能这般矫情的人，恐怕从未遇到过没有任何人施予同情的处境，没有感受过那种不断哀求，心想哪怕只有一个人能稍稍可怜一下自己，能替自己说一句话，或者暂时停一下手，让自己缓一缓喘口气也好，却怎样都求不到的绝望。“花错抓着修默的手，侧过脸望着修默道：”所以我并不会生气，相反，我很高兴能遇到修默，哪怕只是因为可怜我而待我好也没关系，因为这些好都是切切实实的，让我觉得自己也可以成为一个幸运的人。“
    “不全是可怜。”修默把下巴抵着花错的肩窝处，闻着他身上清清淡淡的皂角味，良久才轻声道：“可怜的人多了去了，可值得我喜欢和守护的却只有一个花错。”
    “嗯。”虽然一直都知道，但听修默这么说，花错心里还是有一丝丝的愉悦悄悄生出，蔓延至四肢百骸。
    “你看到了什么？”修默好奇地问。
    “冰弦。”花错闭上眼，脑海里浮现的是那张古朴雅致的琴身，那冰蚕丝制成的琴弦滑过指尖的触感，是偶尔回首见到那人如火般炽热的双眸。花错咬着唇，有些烦躁地将这些影子压制下去。
    修默听着花错略微急促的呼吸，把手放在他的胸口，轻喟道：“你总不能避着他一辈子，以前你每次去宫里守卫都是刻意选好了时间与他错开。可如今，你既然去了翰林院，到了明处，这个面，早晚是会见的。”冰弦是当年赵斌赠给花错的名琴，能扰乱花错心神的当然不会是琴本身，而是赠琴之人。五年的感情，一夕之间被背叛羞辱抛弃，花错纵然从不提及，他又如何不知那种锥心刺骨的伤痛。
    花错扭头默不作声，他何尝不知道这点，只是他目前还未做好准备。好吧，他有点自欺欺人了，这方面，他永远都不可能做好准备。他只想安于现状，做一只把头埋入沙丘的鸵鸟，不去面对那些令他无从招架的人和事。
    他避着赵斌，并不是因为恨，说到底，他从不曾真正意义上恨过赵斌。他们之间发生的事情，谁对谁错本就是一笔糊涂账，甚至更多的时候，花错对赵斌是感到愧疚的，因为毕竟是他隐瞒了这么多年，明知赵斌对他的感情，却一直未将真相讲出来，无论出于何种理由，欺瞒的本身便是错误。错既在他，赵斌的报复，也就变得合情合理了。即使赵斌用了那样的方式，他也只是觉得有些难过，有些受伤，甚至有些心疼……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赵斌，究竟曾爱到多深，才会令那人有如此深的怨恨来对他做这样的事情呢。
    或许，这才是他不敢面对赵斌的真正原因。尤其是当他今天知道，他所经历的那些并非出于赵斌本意，而是小人的暗算，为了他，赵斌竟然杀了这么多曾伤害过他的人，可是，他不过是个胆怯自私的小人物，哪值得赵斌的冲冠一怒呢。那些伤害，再深重也不过是伤害，毕竟他还活着，即便是死了，也不过一条命，青楼中的一条贱命，怎承受得起这许多人命来陪葬。
    今时今日的他又该以怎样的心态来面对赵斌呢，他早已不再是当年的玲珑，如今他既接受不了赵斌的爱，也承不起赵斌的深情厚意。
    而当初仅仅是因为怕他妨碍赵斌就要置他于死地的宣帝，若知道自己便是那个当初投河未死的花玲珑，又会用何种手段来对付他呢。想到宣帝那张淡漠而喜怒难测的脸，和那把永远在他毫无防备的时候落下的戒尺，花错的背后便一阵发冷，悄悄抓紧了修默的手。
    他早已习惯于依赖修默单纯霸道的守护，习惯于那种平凡而温暖的安稳，一如此刻的相拥而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