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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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字数:33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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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晚上,修默才回房准备换衣梳洗,便听见晨风敲门急着唤他。
修默开门,微皱着眉看着神色紧张的晨风,颇为不悦地问道:“怎么了?“
晨风素来害怕修默,却又不得不壮着胆子求修默:“修,修大人,您能不能去看看我家少爷,他,他好像不行了。“
“什么?“修默心中一凛,人已往花错房中掠去。
花错在床上,如同虾米般蜷曲着身子,原本就惨白的脸上满是冷汗,身上的衣服也被冷汗湿了一大片,捂着腹部,抿着早便没有血色的双唇一声不吭。
修默忽然想起今天下午在客栈底楼的大堂,见到花错和几个身穿孝服的人在一起。一位是中年妇人,另两个男子都是二十多岁的年纪。
因为这些日子见多了这些死者家属来问花错要抚恤费,修默也没在意。只是对方似乎嫌花错给的钱太少,便骂了起来,花错已是习惯了这些,倒是并不介意,但晨风见自家少爷受辱,气愤不过,忍不住顶撞了几句,花错心知不妙,却已不及阻拦。
那两个男子本就不爽,此刻更是火冒三丈要教训晨风。两人似乎都是练过些功夫的,二话不说便拳脚相向,花错不及防备,只堪堪把晨风拉到身后,腹部便挨了两拳,小腿也被踹了一脚,当即倒在地上。
那妇人见了,也怕生事,慌忙拦住两个儿子,拿了花错给他们的银票匆匆离去。
花错在地上蹲了会,修默本想过去看看,却见他已经扶着桌子站起来,和晨风一起往客房走去。
晨风当时气得要去告官,被花错拦了,说那些人是护院何伯的妻儿。
晨风益发不平:“何伯他们是护院,拿了月俸却没护好院子,让整个宅子还有这许多人都烧没了,本该追究他们责任的,现在少爷反过来贴恤他们,他们怎么还好意思说少爷,还对少爷动手。“
花错抓着楼梯的扶手,捂着腹部缓了口气,轻轻告诫晨风道:“晨风,他们痛失亲人,心情本就不好,你何苦与他们计较。“
晨风撇嘴嘟囔着:“伤心难过的又不只是他们,少爷不也一样么?谁又来体恤你呢?“
花错涩然,凶手如今踪影全无,而官府一直推诿,连案都不敢立,他,又能问谁去讨要个公道呢?
花错回房后腹部一直隐隐作痛,到晚间,晨风给他端了碗汤来,刚喝了两口,胃里一阵剧痛,连汤带血的呕了几口,人已痛得瘫在床上直冒冷汗。晨风见情况不妙,便赶紧把修默找来。
修默进屋扶着花错的肩,隐隐感到掌下瘦弱的身子微微发抖,知道他疼的厉害,再看到地上的血迹。立刻吩咐晨风道:“赶紧去请大夫过来看。“
“不要。“花错咬牙忍着痛阻止。
“你疯了,这个样子,还不看大夫,想等死啊。“修默恼怒地叱责。
“我。“花错咬着下唇犹豫了半天,才窘迫地轻声道:”我……没钱了。“
修默怔怔地看着这个傻瓜,所以今天下午他把自己身上最后的钱都给了出去?
花错一脸尴尬:“其实我已经卖了些田产,只是款项要过几日才能到手。“
修默扶额,叹了口气,从随身的荷包里取了一块银子扔给晨风道:“去找大夫来。“
晨风拿了银子,赶紧转身开门跑了出去。
修默侧脸看了看正支着身子愣愣盯着他看的花错,沉声道:“你躺好。“
花错身子微微一震,便重新躺了下去。
修默把右手放在花错胃部,暗中运气,轻轻替他揉着。
花错除了小时候母亲这般做过,这许多年来从未有人这般待他,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只觉得修默的掌心散着一丝丝温热之气,贴着他的腹部竟是极舒适不过,神差鬼使地便伸手摸向修默搁在膝头的左手。
“怎么了?“修默见花错握着自己的手,微凉的手指抚过掌心,那感觉既怪异却又令他欢喜。
“你的手很热。“花错道,依然抓着修默的手,带着茧子的手宽厚有力,骨节和手背上的经络都十分明显,但就是这么一双坚定有力的手所携带的温热,让他如同得到心爱玩具的孩童般,抓着不愿撒手。花错小时候胃疼时,母亲便会把沙子炒热了装在布袋里面,让他捧在怀里暖胃,此刻修默手上的温度,让他又有了当时捧着暖袋,踏实而温馨的感觉。
“你喜欢?“修默脱口而出,却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何会问这话。
花错微怔,一时也不知修默所指为何,只老实回道:“嗯,这样揉着感觉胃痛好了许多。“他从小到大都未跟人撒过娇,自然也不知道自己此刻抓着修默的手不放的样子,像极了一个撒娇继续讨糖吃的小孩。
修默失笑:“那我便给你再多揉一会。“不过是举手之劳,却能帮花错减轻痛楚,何乐而不为呢。他单纯地这般想也这般做了,连自己都没发现那不经意的笑容中所含的宠溺。
花错第一次见修默的笑,那种温柔纯粹的笑颜在线条硬朗刚毅的脸上慢慢展开,朗然而纯净仿佛有着让人窒息的魔力,怔忡间不禁有些痴了。修默的手紧贴着他的腹部,温热隔了衣服透进来,说不出的舒适与安心,这些日子的愁苦焦虑在这一刻都淡了下去,让他平白生出些许贪恋,只盼这般的安稳能长长久久下去。
大夫来时,花错的胃疼已好了许多,把脉后,说是花错风寒未愈,这些日子又内心郁结,饮食不调,本就伤了脾胃,今日再受那两拳,更是雪上加霜,开了副药让他好生调养。
深夜,花错喝了汤药,躺在床上,胃已经不再抽痛,但却依然辗转反侧难以入睡。不知为何总想着修默的那双手,和掌心那令他感到无比安稳的温度。
……
等一切事务办理妥当已过去了半个多月,下葬时,因为陈老是前内阁首辅,县令等也过来露了个面。
修默下葬那天也跟了去,站得远远地看着。
傍晚的时候,过来祭拜和帮忙下葬的人都已散了去,坟前便只剩下一身素衣的花错和晨风。
花错已在墓前跪了半日,他本就消瘦,这些时日益发形销骨立。斜阳下,跪在二十八个连绵成一片的深褐色合葬墓前,仿佛只是个单薄的小白点。
也不知跪了多久,花错才轻轻开了口,声音生涩暗哑:“晨风,把我的包裹拿来吧。”
有些失神的晨风愣了半晌才领悟过来,把花错的包裹递了过去。
这段时间内晨风被这突如其来的灾难弄得将近奔溃,眼看着原本和谐热闹的一大家子忽然间灰飞烟灭只留下一堆废墟和这一处合葬的坟堆,眼看着本来意气风发才情纵横的少爷日渐黯然消沉,原本富裕奢华的陈府家财散尽只余下这落魄萧条的坟墓石碑。这一件件让人无法接受却又不得不接受的现实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只能紧紧跟着花错,把所有的希望和未来都寄托在这个他唯一可以依靠的少爷身上。
花错看着眼前的包裹,心里又是一阵哀恸,当初替他打这包裹的义母如今已长眠于地下,义父给他的端砚虽在,而他终究是无法去完成他们的心愿了。赴京会试,曾经是他一直努力的目标和动力,如今却遥远得如同被晨曦惊走的梦幻。与查出杀害义父一家的凶手相比,功名,其实是如此微不足道的东西。花错用手在身前挖了个深坑,打开包裹,将里面的笔墨砚台和玉笛放入坑中,望着许久,才轻叹一声,把土掩盖了上去。
“少爷,你为什么把这些都埋了?”晨风怔怔地问,少爷一定是太伤心,人都糊涂了,这些都是他最珍惜,最喜欢的东西,怎么可能不要,怎么可能埋掉呢,没有了这些,少爷还是少爷么?
花错垂首默默地按着地上新填的泥土,仿佛是要把自己所有的一切都尽力按进这泥地里。良久,才抬头看着晨风,黯然地道:“那些东西都用不上了,所以只好埋了。晨风啊,你,你也走吧,过你自己的日子去。”
晨风腿一软,跪倒在地,抓着花错的胳膊急道:“少爷,你别吓唬晨风,小的是您的书童,你需要我的,少爷,你说啊,你需要晨风的。”他十岁进了陈府,刚开始跟着大少爷留在苏州,之后又一起到了京都,大少爷才华盖世,人也傲气,是那种与生俱来的少爷性子,让他又敬又怕。可惜才过了四年,大少爷就没了,本来老爷是打算回老家后把他发卖的,恰巧途中领养了现在的少爷,便把他也留了下来,让他照顾少爷。可这个少爷却是个不会做少爷的,虽然风华绝代才气纵横,却从来也没见他使过少爷性子,连发脾气骂人都没有过。就连有一次他不小心弄洒了汤,不仅打碎了天青釉的汤碗,也毁了少爷的画,少爷的第一反应却是问他手烫着没有。从那以后,他就一心一意只想陪着少爷,做少爷的书童,可如今少爷却不要他了,没有少爷的话,他又能去哪儿呢?
花错看着包裹里仅剩的一些碎银和一张一百两的银票,把银票拿了放到晨风手里:“晨风,这个你拿好。晨风是个好书童,可是我今后不读书了,所以也不需要书童了。“
“少爷……“晨风的心里有万般不甘,却不知该如何开口。少爷居然不读书了,可少爷明明读书读的那么好,为什么不读了呢,不读书还能干什么,少爷明明除了读书什么都不会啊。
花错涩涩地一笑:“有陈家的时候我才是少爷,现在陈家没了,我也就不再是什么少爷了。“那笑便如同夜晚湖心被拨碎了的月影,凉凉荡了开去,美到了极致,也凄凉忧伤到了极致。
虽然晨风百般不愿意,最终却还是在花错的坚持下依依不舍地含泪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