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长明灯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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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片刻前,这些人眼里还是死寂的麻木,那么在丁允行开口之后,那一双双死水一般的眼睛被骤然点亮,露出赤裸裸的贪婪与渴望。
他们齐刷刷地看向丁允行,就像由饿狼组成的狼群同时扭头看向猎物。
丁允行虽然不明所以,却也觉得不对劲,他下意识地捏紧怀里的镇魂铃,往后退了一步……做好随时夺门而逃的准备。
这时,从楼上飘来的琴声陡然一停,只听吱呀一声,阁楼上的窗户推开半扇,一个女子撩开长幔,懒洋洋地露出半张脸:“什么事这么吵?”
已经打算群起而围攻的“人们”忽然僵在原地,活像中了定身咒。
丁允行瞧瞧左边,再瞄瞄右边,然后抬起头,招财猫一样对楼上的女子挥了下手:“请问……文姬司主在吗?”
那女子的目光顺势落在他身上,上下打量片刻,脸上的笑容忽而一凝。下一瞬,她人已轻飘飘地下了阁楼,如一片浑不受力的树叶,随风落在了丁允行面前。
丁总突然觉得嗓子眼有点发干,有那么片刻光景,脑子里像是被格式化了,一路上打好的腹稿居然一个字也想不起来。
这女子做古式打扮,看上去正当韶龄,穿一袭素白纱绡,发髻高挽,斜簪一朵雪白的彼岸花,顾盼皆是风采,一笑俱是风情。
丁总眼力见不算差,见过的漂亮女孩两个巴掌也数不过来,可照他看来,就算把这些女孩都捏一块,也比不上眼前女子一根头发丝。
仓促间,他找不出合适的词来形容,抓耳挠腮半天,也只想到“倾城倾国”四个字。
但凡男人,在女人……尤其是漂亮女人面前,总会不由自主地放低几分姿态,丁允行也不例外。他干咳两声,自然而然地赔上一个笑脸:“请问,文姬司主在吗?”
那女子随手一挥衣袖,满屋子呆若木鸡的“人”登时凭空消失。她轻轻抚过鬓侧的彼岸花:“我就是。”
丁允行:“……”
他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脱口而出:“你……你就是孟婆?”
原谅丁总一时口无遮拦,实在是影视剧里的孟婆形象太深入人心,以至于丁允行一直以为这位“文姬司主”是个一把年纪还装风流的风骚俏老太婆——熟料有朝一日和“正品”猝不及防地撞了个照面,那一打青面獠牙、鸡皮鹤发的想象登时被碾压成渣渣。
“孟婆”两个字成功地让忘忧司主变了脸色,她仿佛抽搐了下脸颊,嫣然百媚的笑意带上些许冷森森的意味:“黄泉虽是人间与冥界交界处,却也不是什么人都进得来——说吧,是哪个不长眼的差你来跑腿?”
丁允行打了个寒噤,毫无来由地,他突然生出某种难以形容的危机感,就像青蛙被蓄势待发的毒蛇盯住。
他手一颤,白玉铃铛从怀里滑落,“叮”的一声轻响,瞬间抓住忘忧司主的目光。
这女人招了招手,那对铃铛就似被一根看不见的线绳牵引,轻飘飘地落进她手心里。
丁允行忙叫道:“那是别人借给我的,你不能拿走!”
忘忧司主低头端详了一眼,再看向丁允行时,目光变幻了好一阵,眼睛里的冷意终于慢慢消散:“我就知道,除了她也没别人……说吧,那个见天惹祸的小离子又给我惹了什么麻烦?”
丁允行:“……”
他深吸一口气,终于逮住机会,将心里颠来倒去无数遍的话全都倒出来:“阿离、阿离说,想问你借一盏引路的明灯。”
忘忧司主无奈地摇摇头:“连吃带拿的,这小妮子也就这点出息了。”
她轻轻一挥手,门口望杆上悬着的那盏玻璃绣球灯被一阵看不见的微风托起,不疾不徐地落入她比白玉铃铛还要白皙的手心里。
这是一盏十分精致的宫灯,四角垂下杏黄流苏,忘忧司主打了个响指,玻璃绣球灯里自动亮起一簇灯花。丁允行大喜过望,连声道谢,刚想伸手接过,就见忘忧司主把手一缩,旋即在他错愕的目光中慢慢走近。
她每往前靠近一步,丁允行就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直到后背贴上墙角,已经退无可退,他僵硬地吞了口口水:“你……你还有什么事吗?”
忘忧司主不紧不慢地凑到丁总跟前,伸出两根纤纤玉指,轻挑起丁允行的下巴。丁允行登时觉得浑身不自在——他虽然不排斥和漂亮姑娘近距离接触,可这个姿势实在是……
太不男子汉大丈夫了!
忘忧司主可没他那么多想头,她凑近了些,一双清水妙目仔仔细细地将他从头打量到脚,又从脚打量到头。半晌,她蹙起一双柳叶长眉,露出一个很是嫌弃的表情:“那小离子是什么眼光,挑挑拣拣半天,就选了这么一个小子——她到底看中你哪了?”
丁允行:“……”
他罕见地无言以对,只能不甘不愿地吃了这个哑巴亏。
好在忘忧司主大约和魏离交情不错,看在魏小姐的面子上,没太为难丁允行。就在她打算将绣球灯交到这小子手上时,忽然眉头一皱,又凑了回去,在丁总身上仔细闻了闻。
丁允行浑身绷成一块木头,有那么片刻光景,鸡皮疙瘩掉落一地。
忘忧司主似乎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强行忍住,她将绣球灯交到丁允行手里:“拿去吧,记得告诉小离子,要是蹭坏了一点,回头我拧断她的耳朵。”
丁允行伸手接过,想了想,他脱下外套,小心翼翼地将绣球灯包裹起来,正打算抬脚走人,忽然又定在原地:“那个……你得把铃铛也还给我。”
忘忧司主随手一抛,将铃铛丢还给丁允行:“黄泉是阴阳二气交汇之所,你是生人,待久了会损伤寿数,赶紧回去吧。”
她长袖一甩,平地再次卷起一阵狂风,丁允行睁不开眼,下意识抱紧怀里的绣球灯。再睁开眼时,他已穿过阴阳交界的那条“线”,从忘川之滨的黄泉回到危机重重的人间。
此时,陷入亡灵包围的魏小姐已经左支右绌,这姑娘可能是擅攻不擅守,在众多亡灵的围追堵截之下显得岌岌可危。眼看丁允行全须全尾地赶回来,她百忙之中分出精力问了句:“东西拿回来了吗?”
丁允行接连两次穿越封锁线,眼下趴在地上半天缓不过气,听到魏离开口,他才强撑着爬起身,抖开外套,将里面包着的玻璃绣球灯递给魏小姐:“是……是这个吗?”
眼看绣球灯完好无损,魏离先是微微呼出一口气,就在这时,又一波亡灵不要命地撞过来,两边硬碰硬,哧啦一声,亡灵发出听不见的哀嚎,就此灰飞烟灭,然而虚光剑气化成的屏障也难以为继,一条裂痕直贯到底。
更多的亡灵尖叫着冲上来,张嘴露出白惨惨的牙齿,不顾一切地撕咬向结界。
魏离眼疾手快地抢过宫灯,一把提过头顶,下一刻,那点火光突然漫天匝地,空旷的祭坛上像是烧起一把熊熊大火,无数亡灵被猝不及防地卷入火舌,瞬间化成一把四散飘落的飞灰。
那火越烧越烈,不仅亡灵四下奔逃,连巨蟒一样不住翻滚的魇藤都忙不迭地往后退缩。火光所到之处,风卷残云般扫清了浓雾,灰色的雾气越来越稀薄,而迷雾深处、那个被无数藤蔓纠缠住的白色人影却逐渐清晰。
他微微侧过头,隔着轰轰烈烈的火光与无数惨叫嘶嚎的亡灵,“目光”再次和魏离相遇。
长明灯,安生者之心,镇亡者之灵。
魏离做了个招手的动作,那白色的人影轻轻一挣,缠绕在他身上的藤蔓恍如被狂风摧折的麦秆,飞灰似的散落一地。那人像是被一根看不见的线牵扯着,悠悠飘进绣球灯里。
魏离将绣球灯往怀里一揣,用外套包得严严实实,回头对丁允行说:“行了,走你的。”
丁允行扶着墙壁,试了好几次,好不容易把自己撑起来,大喘了几口气,他颤巍巍地指着那群在大火里嘶叫哀嚎的亡灵:“那、那他们怎么办?”
魏离瞥了一眼:“他们都是怨念极深的亡灵,被邪术禁锢许久,早已失了本心,过不了奈何桥,也渡不得忘川水。就算勉强带回地府,也只有打入十八层地狱的份,何况我现在能把你全须全尾地带出去已经算是功德圆满,哪还顾得到他们?”
明知是这个道理,可眼看那些亡灵在烈火中化为一把无痕无迹的灰烬,丁允行还是捏紧了拳头,几乎有冲动冲上去。
他脚步刚一动,忽然觉得后脖领子一紧,已经被人从后揪住了衣领。
丁允行两条胳膊在空气中狗刨似的乱划一气,可惜,就他那战五渣的小身板,十个丁总捏一块也别想跟魏小姐抗衡,努力挣扎半天,依然跟拖死狗似的被活活拖了出去。
“行了行了,我不管闲事了还不成吗?”他就着这个销魂的姿势被拖出十来米,终于忍无可忍地大叫起来,“我自己能走,你再拖我跟你翻脸了……”
下一秒,丁总只觉得后脖颈子一松,就被魏离丢在了地上。
“那就少废话,”魏小姐好像完全忘了眼前这位不久前还陪着她拼死拼活地捞人,十分无情地说,“赶紧走,不然待会儿碰上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我可不管你的死活。”
丁允行:“……”
简直是现实版的拔那啥啥无情!
出乎意料的,离开的这一路居然顺畅得出奇,也许是魏鬼差那一把火烧得幕后黑手不敢露面,直到他们顺原路溜出丽贝卡酒店,都没碰到一个不长眼的上来拦路。
丁允行:“……我居然活着跑出来了?”
魏小姐大约是类似的场面经历多了,没有那么多感慨,她一手拎起丁允行,将人往副驾位里一扔,顺手把绣球灯也塞给他,自己左右张望一圈,眼瞅着四下无人,于是坐进驾驶位发动车子,雪佛兰嘶吼一声,迅雷不及掩耳地冲出小巷,转眼已经消失在车水马流里。
谁也不知道,雪佛兰离开的瞬间,酒店顶层的玻璃幕墙背后,一双眼睛正一瞬不瞬地盯着那抹墨蓝色的残影。
“冥府高阶鬼差……想不到冥界也卷了进来,”他晃了晃手里的香槟酒杯,用那口蹩脚的中国话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发出单音,“有趣,真是越来越有趣。”
雪佛兰沿着环城高架兜了小半个圈,丁允行一颗砰砰乱跳的心才慢慢平定下来。他揭开外套,仔细端详着里面的玻璃绣球灯,又举到耳边听了听,那灯里似乎有风声隐约呼啸。
丁允行扭头问道:“这是什么宝贝,怎么那些亡灵原先还凶神恶煞的,被这灯一烧就没脾气了?”
“墓穴中的长明灯用作指引亡灵归路,可世人不知道,黄泉忘忧司也有一盏长明灯,”魏离低声说,“长明灯,以忘川之滨的彼岸花为芯,以忘川河中的转生鱼膏为油,可安生者之心,可镇亡者之灵——要不是这盏灯,你我今天想全身而退可没那么容易。”
丁允行啧啧两声:“难怪那小丫头把这灯看得这么宝贝,还让我转告你,要是蹭破一点,她就拧断你的耳朵。”
魏离:“……”
她自动忽略了后半句,问道:“你方才叫文姬司主什么?”
丁允行回想片刻:“我叫她……小丫头?怎么,有什么不对吗?”
魏离默默看了他一眼,思忖片刻,她说:“忘忧司主是东汉年间生人,到现在已经一千八百多岁了。”
丁允行:“……”
所以,他不仅管一个活了一千八百多岁的活化石叫小丫头,还在头一回见面时盯着人家看呆了眼?
丁允行一捂脸,真是……往事不堪回首!
雪佛兰回到魏离公寓楼下时,已经是傍晚时分。彼时义妁已经守了闻止整整一天,见到他俩,第一句话就是:“找到了吗?”
魏离点点头,把手里的玻璃绣球灯递过去:“找到了。”
义妁二话没说,先拔去封住闻止二魂七魄的银针,又将绣球灯挂在床头。片刻后,一缕白烟从灯中飘出,在床头流转三匝,忽然消散成无数细碎的流光,悄无声息地没入闻止眉心。
魏离和丁允行瞪大眼睛瞧着,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
不知过了多久,闻止露在被外的手指微微一动,脸颊由青转白,隐隐现出一抹血色。
义妁长出一口气:“还好……”
魏离紧紧盯着她,眼皮不敢眨动一下:“他怎么样了?”
义妁:“还好你及时把他的生魂找回来,再晚几个时辰,生魂难以归体,别说是我,就是西王母在世也救不回来。”
魏离和丁允行同时大松一口气,魏小姐倒退两步,后背撞上墙壁,丁总更惨,腿肚子一软,差点一屁股坐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