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花事了之醉荼蘼 第二章 苕之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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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空湛蓝,挂了几颗光芒忒弱势的繁星,那光芒闪得甚为无力,我坐在庭院里的荼蘼架下,撕下一条裙摆绑伤口,半凝结的鲜血堵在伤口的边缘,凝血的结块还很新,一碰便是黏黏的手感,血腥在夜风中四散,有些夜半惊悚的心跳。
朔风卷起素白色的荼蘼花瓣,打着旋飘落在身旁碧绿的草皮上,席卷山野的狂风猎猎张扬,抖落了软枝上粉白色幼细的花粉,花粉滚滚焚风扫荡,原本招摇的花朵枝叶早已不在,如今只剩下一抹飘摇的素白。
素白的一目了然,素白的了无生机,素白的彷佛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等待死亡的寒意悄悄冒出头,只待时机一到便要乘隙而入,在此之前我从未用心思考过,自个儿的未来将会何去何从,从不曾晓得自个儿会有坐在鼎泰宫里等待死亡的一日,此刻的意境这般萧瑟这般无望,萧瑟的甚入我心,无望的甚如我意。
一个时辰,说长不长说短不短,长也不过是天亮之前这最后一个时辰。
逸尘在混元书阁的长廊里找到了宗震,三哥从后院回来时伤得也不轻,细小的伤口遍布全身,积血淤积在肌肤之下,呈现出窒息的青紫色,现下这情形若是请单田芳老先生过来即兴讲两句,便是杀得个人仰马也翻。
宗震是三哥随身的男仆,虽与三哥同年,可脾气秉性完全是个不成熟的半吊子,生就一副虎背熊腰之相,可身子骨却比个姑娘家还要弱上三分,完全就是个旧时宫廷里弱柳扶风的嫔妃贵人,外加不通武功人也不机灵,逸尘找到他时已经中了万香谷的花毒花间游。
宗贵人今儿晚上命格簿子忒差劲,不幸罹中了花毒,这事谁都没法子去解。
江湖上没人有胆去招惹万香谷,江湖上也没人有胆去招惹万香谷的花毒,三哥有句话是这样说得,叫做花间游,花间游,花间一游全都有,生亦何当死又何苦,行走江湖须提防,这句话告诫我们的道理是,万香谷的花毒必须很厉害。
我从未与万香谷的人交过手,也从不晓得他们的招式几何,我所了解的万香谷都是听三哥讲出来的,三哥说花间游是万香谷的看家招式之一,没甚么含金量,但胜在简单易学取材方便,外加制备方法不受局限携带轻便,因此在万香谷里的火爆程度几乎达到了人手必备的标准配置,只要是同万香谷交过手的人,十有八九都是不出意外要中花间游的。
其实花间游也没有传说得那样出神入化,简单来说就是一种使人致幻的迷药,中毒之人瞬间会面色潮红神志不清,轻则胡言乱语肢体抽搐,重则疯狂说话不休不眠,最后因为体能耗尽而死,但这些都是小儿科,最最厉害的是这迷药的成分极轻,极易附着在中毒之人的肌肤或衣裳上,一个时辰内若是有人靠得太近,同样可以通过口鼻吸入导致中毒,所以说万香谷当真是做到了杀人于无形。
宗贵人如今便是完全着了花毒的道,抱着我哭得昏天黑地一抽一掖,鼻涕和着眼泪统统揩在我银紫色的抹胸上,我望着三哥新给我置办的抹胸甚为火大,掩着口鼻大力推了他几把:“贵人!你能不能不要糟蹋三哥的心意!”
摒弃了素日里傻呵呵的秉性,宗贵人仍是巍然不动的抱着我,哭得愈发伤情无奈:“四小姐,我,我对不住你,你可不能怪我呀!”
我那肩头上本就有伤,今儿晚上一场恶战,旧伤口撕裂了不说,白白又添了几道新伤,他那张四方大脸正正当当压在我的伤口上,疼得我呲牙咧嘴:“有话起来说!男子汉大丈夫,你能不能不要总是哭哭啼啼!成个甚么样子!”
我的话之于他而言,顶多就是穿堂而过的风声,穿堂而过没有实质意义。
宗贵人显然对我胸前的刺绣更感兴趣,四方大脸一挪贴上了我的胸前。
我在他装疯卖傻的挑衅下终于暴怒,对着他便是劈头盖脸的一巴掌。
我的性子素日里便不怎么柔和,这一回气得狠了力道十足,贵人挨了我一掌,歪着大脸咕咚一声以头抢地磕个正着,嘴巴里咕嘟咕嘟往外吐鲜血,我压着恼怒道:“三哥,你还不过来,你瞧瞧贵人,他怎么能。。。。。。”
三哥从廊后转出来,一双修长白皙的手上大小伤口摞了五六条,掌心里托了个青花色的瓷碗来到我们面前,俯身捏住贵人的鼻子,不知灌了碗甚么汤水下去,中毒的贵人喝过这一碗神奇的汤水,面上的潮红竟一点一点退了下去,我伸手拍了拍他的大脸,转头好奇的道:“三哥这是甚么呀?”
三哥皱着眉头抚了抚手指上的伤口道:“五石散。”
我因从未听过这名字,不免更加诧异:“五石散?”
三哥唔了一声道:“五石散是现下唯一能以毒攻毒的法子,几日之内可以暂时压制毒性扩散,但治标不治本,要想解毒必须得有万香谷的解药才成。”
三哥的衣袖和下摆几乎都碎成了布条子,白色的交领被血染成了茜色,我瞧着他的样子有些悲从中来:“三哥,咱们只有一个时辰不到了!关于秘笈你倒是说句话啊!咱们没有人手没有秘笈,一个时辰之后要如何处理?”
三哥不答我的话,自顾灌了一碗汤药下去,几缕褐色的汤汁沿着他唇边的缝隙滑下来,清凉的草药香丝丝缕缕漫出来,带血的咳勉强止住,他靠进逸尘的怀里说得又是另外一码事:“慕藻,出了宫的那条路你还记得吗?”
我在他的注视下只得点头:“就是你以前经常带我下山的那条路是吗?”
三哥嗯了一声又道:“待会不管出了甚么事你都不要管我,逸尘会带你离开这里,从出宫开始,路上不管是甚么事,你都要无条件听他的话,这事你能答应哥吗?”顿了顿回头望了一眼昏睡的的贵人又道“宗震,能带走就带走,带不走就是他的命,这事哥也托付给你了。”
我听得茫然无措,紧紧握住三哥的手,木然的摇着头道:“三哥,我不想听你说,你不要把事托付给我,你晓得我不行的,没有你我甚么都不行的,你这是怎么了啊,你可不能不要我,咱们大家都得一齐走,你,我,逸尘哥哥还有贵人,咱们大家都要一齐走的。”
三哥的面色看起来有些萎靡的煞白,抖着肩膀又咳了几嗓子,抬手揉了揉我头顶上纷乱的长发:“哥不会不要你,待会大门一开你带着宗震一齐走,千万不要回头,千万不要多做停留,所有事都交给我来处理,你就负责冲出去。”
我瞧着他的斩钉截铁,哇得一下哭出声:“三哥我不走,我不能留下你一个人,他们人多你打不过的,你瞧瞧你满身都是伤,我若是留下你你就走不掉了!咱们现在就走,云上云的后院里还有一条路也能出山的!你跟我们一齐走!”
三哥虚弱的摇了摇头:“秘笈的事我甚么都不晓得,爹没说过关于秘笈的事,你需要做的就是抓紧时间离开鼎泰宫,他们都是有备而来,逸尘,慕藻我就托给你了,你带她走务必保证她的人身安全,给我们家留条生路。”
逸尘的表情瞧上去比我还要恐惧,素日里冷若冰霜的嗓音里也带了明显的波动:“我和你一齐留下,给你妹子留出逃命的时间。”
三哥苦笑了一下望着他道:“我刚刚清点过了,我们全家大小连同一门子弟,外加新进的三个富家公子,二百多口人都死掉了。他们连素月和她娘家门上的小表弟,还有她那刚满月的女娃娃也没放过,可见是不达目的绝不罢休,这事来得蹊跷,我猜有没有秘笈都不能了结,你别在这里陪我拼到底。”
逸尘面寒如冰,锐利的眼神里有动怒的前兆:“你。。。。。。”
你字未完大脸盘的宗贵人醒过来,醒过来的贵人茫然的直视身侧。
他的身侧尽是七零八散的尸体,刚刚在桌上谈笑风生的师兄弟们,都在离老爹不远处的石凳旁身首异处,素月歪歪躺倒在地,脖颈已经摔断,金凤蝶缀流苏的发簪斜斜插在散乱的发髻上,她那才满月的女娃娃被人扔在一旁,像个被红颜料染透了的小包子。
我执着三哥一只瘦削的手再次哭出声:“贵人你别瞧了,今儿晚上的事与你无关,前院的大门已经被封了,单凭你一个人是出不去的,可后院还有条路能下山,我告诉你你走吧,快点离开这里,离开鼎泰宫。”
贵人的性子鼎泰宫里无人不知,他这人是个嘴皮子侠,素来说得比做得要英勇,风吹草未动他逃之夭夭的动作绝对比草快,但今儿晚上的贵人与素日里不大一样,听了我的话乃是许久的不做声。
我瞧他不合时宜的犯拧也着急:“你放心,这事是三哥的安排,又不是我诳着你玩的!你还怕我反悔?现如今一刻值千金,晚了可就走不掉了!”
贵人抖着自己厚实宽阔的双肩默默站起身,不知是冷还是怕,说话的声调有些跑偏:“三少爷不走我也不……”剩下的半句被脖颈上的草上飞堵了回去,贵人盯着自己脖颈上那条土褐色的草上飞,抖着嗓子甚是惊惧的啊了一声,蛇趁势又缠紧了两圈,高昂着蛇头冲他吐芯子,明黄色的蛇眼一瞬不瞬犀利的盯着我。
我这人不怎么怕虫子,但是爬行类动物最最害怕,怕得掉鸡皮疙瘩。
那蛇静静打量着我,我的手心里全是毛骨悚然的冷汗,贵人的四方大脸被它缠得发紫,一双大手在身前拼命摆着向我求救,我握着剑浑身毫毛起立,不晓得要如何下手,深呼吸了几口,我想我若是速度跟得上,贵人至多也就是脸上被划一道,况且他不像三哥那样好看,多条伤疤少条伤疤都没多大差别。
我咬着下唇给自己鼓劲,对宗震道:“贵人别怕,不就是一条蛇吗。”
那蛇转了转眼珠,头一摆对准贵人的锁骨一口咬了下去。
蛇的速度太快,我只来得及啊了一声,一颗方圆形的小石子,擦着我的耳廓砰的一声从蛇的嘴巴里打进去,瞬间击穿它的头部,那蛇来不及回避,整个蛇身一软搭在贵人的肩头上,贵人逃出生天,失心疯般跳起来扒身上的蛇尸,三哥在我身后缓缓站起身,抬头望了一会天正色道:“唐宫主,今儿吹了甚么风,怎么把您也给吹来了?您连整个五行宫都搬来了,还怕出来露面吗?”
我怔了怔:“唐宫主?是唐晚词吗?五行宫也来了?”
唐晚词的名字并不陌生,听说过没见过,神龙见首不见尾。
三哥的神色瞧起来颇为严正,对我一敛神用食指比了个噤声的动作,勉力摇了两下飞云扇又道:“唐宫主好久不见,既然人都来了,何不赏光喝杯薄酒?”
混元书阁的东楼方向有人声传来,一个男声掷地有声的道:“区区一件小事,何尝就要劳烦我们宫主出面。”
那男声听着清脆又悦耳,三哥勉力笑了笑又道:“不知是哪宫宫主?”
那男子又道:“薛慕滼,你死到临头了还是油嘴滑舌,你……”
青灰色的夜空中寒光一闪,三哥的飞云扇脱手而出,东楼上咕咚一声闷响,扇子带着三哥的内力,在半空中画了个圆圈,又准确无误转了回来,三哥抬手接了扇子对着目瞪口呆的宗贵人道:“愣着做甚么,还不过去瞧瞧。”
宗贵人你我我他比划了半晌,磕磕巴巴道:“三少爷,会不会有危险?”
三哥笑得甚是洒脱:“这人非死即伤,有危险的事本少会叫你去。”
贵人得令一溜小跑,不多时揣着个阴沉木烫金的腰牌,喜形于色高调回归:“三少爷,带回来了,是块腰牌。”
腰牌横躺进三哥白皙的手指间,色泽黑褐形态不规则,整个木面打磨得如同镜面般平滑,纹理细腻闻之略有异香,循着木纹的边缘微烫了波浪不平的金边,腰牌正中阴刻了个用隶书大写出来的土字。
我凑过去瞧了两眼:“土吗?这人不会是姓土吧?”
逸尘白了我一眼:“薛姑娘真是会开玩笑,当今武林中还没有土姓的大家。”
我不服气:“如何是我开玩笑,明明就是有土这个姓的嘛,对吧三哥?”
三哥不接我的话,静默的又瞧过一回点头:“果然是五行宫的人。”
我也学着三哥的样子,探头又瞧了一回:“三哥你是如何晓得的?”
三哥把手中的腰牌向上一抛,复又抬手接住:“这是土宫宫主的腰牌,炎一连五行宫万香谷和唐门都请了来,看来是大费周章的不惜重金。”
我听得云里雾里:“三哥,那你的意思是,咱们一定能逃出去是吗?”
三哥一收不着调的玩笑神情,转身把我揽进怀里,压着有些暗哑的嗓音道:“你小孩子别问那么多,哥说过的话你一定要记住,待会大门一开你只管往外跑,千万不要回头千万不要停留,能跑多快就跑多快,能跑多远就跑多远。你不用担心身后,逸尘会一直给你断后,出了鼎泰宫直通百丈崖,那里有条小道能出山,记住,不管发生甚么事千万不要回头。”
三哥的指尖冰凉,出口的话句句敲进我的心窝里,我紧紧抱住他的腰身,大颗的泪珠子从脸颊上滑下来,嗓子眼里涩的发苦:“三哥,那我们都在百丈崖等你,不管多久我们都会等你,等出了山你别忘记带我们去洋河喝酒,好不好?”
三哥拍着我的背柔声把我揉进怀里,在我披散的长发间深深呼出一口气。
呼吸间有他专属的味道,有他带给我家的味道,有我从小闻到大的味道。
我埋进他的怀里又嚎啕了几嗓子,拉着他的衣襟哭得声泪俱下,三哥在我的眼泪攻势下终于捺不住性子崩溃,陪着我落下一颗晶莹剔透的泪珠子,很快又拿手指揩了道:“你先走,哥随后就来。”然后不由分说,拉起我便向前院开路。
我在他的拖拽下一路前行,庭院里遍地是断了气的尸体,各式各样的兵器四处散落,脚下的青石板路面踩上去又湿又滑,微凝的鲜血裹成了气泡状,大哥二哥匍匐在地,后背洞穿了唐门的袖箭,二哥的手心里还抓着一张万字牌,红彤彤的血渍,红彤彤的万字,有种万箭穿心的不谋而合。
贵人一路不声不响,三哥一路对我嘱托再三,我的小心肝一路愈跳愈快。
逸尘对三哥不甚满意,若是依了他是要叫我带了贵人冲出去,他与三哥一路多为我争取时间,依了我也是这意思,三哥的身手单挑不成问题,但他现下是带伤应战又是群殴,不只是不沾光,恐怕会难敌其手,逸尘的速度比三哥快不少,有他从旁接应胜算当然会大许多,可三哥死都不同意,最终思想工作只得停摆。
多年之后,每当回想起这一夜,回想起这一夜三哥的决定,我仍感到追悔。
大门再度打开时,我压根没瞧清来人几何,只是按了三哥的嘱托,机械性的拉过贵人头也不回一路向西绝尘狂奔,身后有人来人往的声浪鼎沸,各大门派像炸了锅的热油,喊叫声厮杀声不绝于耳,身后追击的脚步声近在咫尺,对死亡的恐惧席卷了我的全身,由远及近,由近及远,我能听到三哥伤痛的哀鸣,能听到滋滋的火把声和狂叫的人声,我晓得自己已经无路可退,晓得自己只要回头便会停留,只要停留便会被抓,所以只能义无反顾勇往直前,可对三哥的执着令我抓狂,抓狂得寸步难行,心底有个声音一直在呐喊,只瞧一眼,瞧完便开路,三哥不会晓得我曾在此停留,不会晓得我因多做停留缩减了逃跑时间。
脚步逐渐放慢,驻足的时间骤然拉长,三哥在离我不远处的草丛中倒下了,半边脸孔掩在刺绒绒的草丛中,仍是今早半盘着的发髻,仍是一袭藕荷色长衫,雪白的袍带上沾染了为数不多的血点,殷红血色沾染在他的长衫上,没有血腥的暴力,只有胭脂散落的唯美,飞云扇在他张开的手指间半开半合,映着清冷的月光,折射出几道蓝幽幽的短小光泽。
失去至亲的滋味令我发狂,我不相信三哥会死掉,他的身手那样好,整个武林也鲜少有人是他的对手,他一定是为了给我争取时间装死,待会我回去三哥必定会睁开眼睛,冲我狡黠一笑再吓我说:“装死的你也信,哭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