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回 天山莽莽栖身处 白雪皑皑话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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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年仅十岁的小阿古丽因为全家无端被戮,打由心眼里恨透了强盗土匪,加之家园被毁,已是没有了可以奔投的亲人,便跟着老和尚一路向西而去。这一路上自是饥餐渴饮,晓行夜宿,不必细表。这老和尚也由于她骤经惨祸,每日如同走肉的行尸一般,心里也甚是凄凉,对阿古丽颇为照顾,第二日便买了一辆骡车,让阿古丽坐了,自己亲自赶车。或者是早早歇了,或者是化了牛羊肉给她调补。他是青教出家的和尚,不比黄教的喇嘛,是不吃荤腥的,有好的东西都给了这小女孩吃,虽然不敢说便和父亲一般,但亦可以算得上是无微不至的照顾了。
如此走了有小半个月,这时候大漠中已然纷纷扬扬的下起雪来。阿古丽在这一路上也知道这老和尚法号苦渡了。这日来到一处所在,但见群山矗立,绵亘不知几千里远近,顶上积雪冰河隐约在天上云间,极其的磅礴大气。
阿古丽这一路上都难得说话,这时候也忍不住惊奇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苦渡禅师听她肯开言发问,脸露喜色,道:“这里是天山,那山顶上便是我的住处。”
回疆的人素来把天山看做是一座神山,山脚山腰固然是有人放牧,然而越往上走,越是冰天雪地,挤满攀沿的,更兼终年云山雾罩,宛如仙境一般,人们便总说这里是神仙居住的场景,也不知道受了多少人的膜拜。阿古丽在家里的时节也曾听自己父母说起,现如今到了天山脚下,不由的吃了一惊,道:“我听我爹娘说起过,这天山是神仙住的地方,你住在这山顶上,一定也是个神仙了。”
苦渡禅师抚摸着一部花白的大胡子哈哈大笑着说道:“罪过,罪过!老衲哪里会是什么神仙?姑娘太也会说笑了。老衲若是神仙,何必要赶着车儿?只一跺脚,便带着你腾云驾雾的来了,你说是么?”
失怙的人,大多都会觉得自己卑微,对自己是极没有自信的,听了苦渡禅师的话,只觉得自己胡言乱语惹得这老和尚不高兴了,不禁低下头不做声了。
苦渡禅师笑道:“你不用害怕,我并不是生气了,只是告诉你我不是个神仙而已。走,咱们先去找个地方歇息。如此大的雪是不能够乱走的。”说完牵着阿古丽便往天山走,两个人顶风冒雪的爬山,所幸人们极少在这时节上山,所以山上的雪十分的新,一步一个脚印儿,不至于打滑,只是却要小心有些地方是崖边的枯枝败叶,被雪盖了,若是不慎踩上去,便是有天大的神通,也要摔得支离破碎。苦渡禅师带着一个十岁的小姑娘更是不敢大意了。
阿古丽被苦渡禅师牵着缓缓行走,但见好一片银装素裹的世界,碎琼飘舞,乱玉纷飞,心终郁结也渐渐随风散了,大睁着一双明亮的眸子四下观瞧,脸上也渐渐露出喜欢的颜色来。苦渡禅师偶尔去看她,把那毫纤的变化都看在眼里,心里也高兴起来。
两个人小心翼翼的走了一段路,看看已是黄昏时节,苦渡禅师便道:“前面不远有一个牧人的小屋,我们便在那里歇息,等到雪听了再走。”当下领着阿古丽转了一个弯,果然有一个木头房屋,屋顶上葺着厚厚的茅草,老远就能听到木篱笆里羊群的“咩咩”声。苦渡禅师径自来到门外叩门叫道:“达该兄弟,你在里面吗?”
里面应了一声,不多久就有一个老牧人打开了门扉,道:“这不是苦渡大师么?快请进来吧!外面雪太大了。不要冻伤了……咦?你这是从哪里带来了一个女娃娃?”说着话便将二人让进了屋子。
苦渡禅师径自来到地炉边把背后背着的那口宝剑放在一边,这才坐下,饶是他内力深湛,也冻得骨头生疼,没有半分内力的阿古丽就更不用说了,身上穿了一件羊皮袄,一条羊皮裤子,裹一个骆驼皮的大斗篷,背着天山上的寒气一逼,依旧是冷得脸上青中泛白,犹似一个冬瓜一般,浑身簌簌发抖。
苦渡禅师烤着火道:“阿古丽,你也来暖和暖和罢!”
阿古丽这才坐下,烤了半天火才渐渐有了些血色。
那老牧民达该看了阿古丽一眼,就地炉上的水壶里倒了两碗热水递给两个人,埋怨着对苦渡禅师道:“大师这事情就做的不地道了,这时候的天山,寒气甚重,你自己还能够勉强支撑,这女娃儿却如何抵挡得住?你就不怕冻坏了她?”
苦渡禅师捧了热水,道:“这姑娘叫做阿古丽,全家被沙里飞杀了,村子里也被烧成了一片白地,无处安生,很是可怜。我带她来,一来是找个栖身之所,儿来也给我那小徒弟找个伴。哎?我这一走数月,我那徒弟可还好?”
达该道:“我前些天因为看这天色不对,送了些食物上去,看他正在天池打柴,现下应该正如你我一般在这里向火罢。大师放心,我看你那徒弟也是个会自己看顾自己的人,不会出什么岔子。”
苦渡禅师点了点头,达该道:“这天色也不早了,我去弄些东西给你们吃。”说着便下厨去了,只留下这一老一小在火炉边上,一言不发。
苦渡禅师沉默片刻,道:“这个达该老人是我的朋友,往日里都是劳烦他送些给养上去的。我还有个徒弟叫做公孙琦,是个汉人,和你一般大小,现如今住在山顶上,过几日雪停了我带你上山,你便能见到。”阿古丽点了点头。
过不多久,达该便端出一盘羊肉,一盘菜蔬,几个馕饼,一壶奶酒出来,三个人围着火炉坐了,苦渡禅师不进荤腥,只是那馕饼就了菜吃,达该和阿古丽把羊肉吃了。吃完了,又说了些闲话,看看天色晚了,苦渡禅师作了趟晚课,几个人各自安寝。
这场大雪直下了三日三夜方才止住,苦渡禅师更不耽搁,将宝剑重新背在背后,带着阿古丽,辞别了达该老人,便往顶峰走去。阿古丽放眼望去,入眼皆是白茫茫的一片,山峦起伏跌宕,即便是身在这莽莽群山中,也能感受到天山的雄浑霸气。故而前人岑参有诗叹曰:
天山有雪常不开,千峰万岭雪崔嵬。
北风夜卷赤亭口,一夜天山雪更厚。
能兼汉月照银山,复逐胡风过铁关。
交河城边飞鸟绝,轮台路上马蹄滑。
晻霭寒氛万里凝,阑干阴崖千丈冰。
将军狐裘卧不暖,都护宝刀冻欲断。
正是天山雪下时,送君走马归京师。
雪中何以赠君别,惟有青青松树枝。
阿古丽一向听人说起天山如何的雄壮伟岸,不想今日自己竟然能够走在这里。她不过是一个十岁的幼女,表达的有限,然而心中叹为观止却并不比那读书万卷的文人差多少。一路上瞪大了好奇的眼睛,东看西看,乐此不彼。有时候到了巉岩峭壁之下,无路可上,苦渡禅师就背了她,用一招“一鹤冲天”,拔地跃起三四丈高,不等气力用竭,腾出一只手来在岩穴罅隙间一按,身子又陡然拔高数尺,再用脚一点,往上蹿去。阿古丽好奇的转头看了一眼,见自己离崖底越来越远,心里害怕起来,趴在苦渡禅师背上,紧闭了双眼,不敢再动一下。
苦渡禅师仗着自己内力雄浑,轻功绝顶,不过一盏茶时分便飞上十余丈高的崖壁上去了。这时阿古丽犹自不敢妄动。苦渡禅师把她放了下来道:“好了。”阿古丽这才敢睁眼,发觉已经站在了实地,这才放下了心。
两个人又走了许久,遇到难走的地方,苦渡禅师都是这般带她飞上,天山之上素少人来,若是有人见了,只怕会当做是有神仙来了,不然这么险峻的所在,飞鸟尚且难过,又如何有人能够上去呢?
看看到了第五日上,天山地势高峻,越往上走空气越是稀薄,阿古丽已是面红耳赤,倦倦欲眠,没有了初上天山时候的欣喜热情。
苦渡禅师又走了一程,到了山顶,白雪皑皑里正有一套石屋,三间房屋一字儿排开,用石墙围成一个院落。门外一个十一二岁的小男孩正拿着扫帚扫雪,看到苦渡禅师到来,立刻丢下扫帚,跑过来叫道:“师父!”
苦渡禅师背着阿古丽,笑哈哈的对那男孩道:“怎么样?我没在的这段时间,没偷懒罢?”
男孩道:“弟子怎敢?”
苦渡禅师又哈哈的笑了一阵,道:“为师给你带来了一个小朋友,走,咱们先进屋里去。”
男孩看了看趴在苦渡禅师背上的阿古丽,只见她满面赤红,呼吸急促,好奇地问道:“师父,这人是谁?怎么这样?是病了么?”
苦渡禅师笑骂道:“你这痴儿!这是你师妹,天山上空气稀薄,她呼吸不畅才这样。你小子刚来天山的时候,不也是如此?”
男孩撇着嘴道:“我怎么知道?”
苦渡禅师呆了一呆,哑然失笑道:“也是,你我上山的时候你还是襁褓中的婴儿呢,谁想现如今上蹿下跳,如同一个猢狲一般?”说着便往里走,进了院落,来到西边房屋中,将阿古丽轻轻放在床上,替她盖好了被子,师徒两个便轻手轻脚的出来了。
她睡了一天一夜才醒,头脑还昏昏沉沉的。睁眼便见在一个陌生的房屋中,石炕温暖,让人忍不住还想多躺一会,耳中能够听到屋外窸窸窣窣声响,只是屋内并没有一个人。阿古丽不由得害怕起来,挣扎着坐起,踉踉跄跄的开了门,便见到一个小男孩反穿着一身驼绒衣服在那里扫地。
男孩听得门响,停了手,正看见阿古丽开门,道:“你醒来了?走罢,师父说你若是醒了,让我带你过去找他呢。”
阿古丽糊里糊涂的跟着男孩来到中间的屋子里,苦渡禅师正坐在僧床上打坐念经,见二人来了,和蔼的对阿古丽笑道:“你醒了么?”
阿古丽仍旧不说话,只是看着苦渡禅师。
苦渡禅师也不啰皂道:“我欲要收你为徒,你可愿意?”
阿古丽愣住了。
苦渡禅师道:“我虽然是青教的出家人,但收你为徒,并不是要你也跟着我持斋把素。不过是因为世事艰难,到处兵戈不止,教你本事聊以自卫而已。你可愿意?”
这天下一贯都是作弟子的央求师父教本领的,哪知苦渡禅师这话听着却似颠倒了来,师父一门心思想要教个徒弟,这男孩儿听得大奇,只是如今场合严肃,不好笑出来罢了。
阿古丽默然良久,道:“我愿意。”
苦渡禅师现出些欣喜的神色来,道:“如此甚好。”
男孩笑道:“师妹,既然如此,还不拜见师父?”
阿古丽生长在大漠一个偏僻的小村落里,信息闭塞,并不懂得拜师的礼仪,听了这话,不由得又是一呆,但想到昔年也曾见过虔诚的佛门中人磕长头的情况,便有样学样起来。
苦渡禅师大吃一惊,急忙下了僧床,不等她五体投地,一把扶起道:“罢了罢了,这些儿俗套便免了罢!来,我来介绍,这男孩是你的师兄,名叫公孙琦,是中原山西雁门人氏。为师法号苦渡,这你是知道的,若是以后闯荡江湖,有人问起来,可不要记差了。”
阿古丽不知道江湖是什么,但既然是师父的话,也就唯唯诺诺的应了。
苦渡禅师接着道:“你既然是我的弟子,我的来历说与你听也无妨。我本是河南相州人氏,因为当年家乡闹饥荒,父母都亡故了,所幸被少林寺的大师们收容,拜了少林方丈无色禅师为师。故而正要说起来,如今的少林掌门人苦海大师正是我的师兄呢。只是我年少的时候与我师兄脾气截然不同,若是看到不合理的事情便要怒火中烧,先前师父还能管的我住,待我师父圆寂了,便没有了枷锁,时常的惹祸,如今想来,当年意气用事,把少林寺的人都坑害得苦了。”
苦渡禅师说到这里,忍不住抬头看了看屋顶,半晌方才说道:“我在三十岁上,因为去登封化缘,正好见到登封太守的女婿,那是一个投机倒把的商人,仗了自己丈人的身份欺行霸市,我一怒之下,动起手来,把那人痛殴了一顿,几乎打死。谁知道是太守的女婿呢?太守因为这事,带兵围了少林寺,强迫要把我交出来,给个叛逆的罪名。少林的同门庇护我不住,师兄便将我逐出了门墙,漏液送我下山去了。那太守原本打算火烧少林寺,但少林一脉终究不是玩笑,故而朝廷下了旨意,只捉拿我一个,不许毁了少林寺,那太守这才罢了手。我却流落江湖了。然而我却并不觉得这样做便是错了,佛家云:普度众生。我辈习武的人,更应该行侠仗义,瞧不见的也还罢了,若是瞧见了,总不能任由他们胡为。故而我也没有什么训示,不过是不得同门相残,须得行侠仗义而已。只这两条,你们记住了未?”
阿古丽点头道:“记住了。”
苦渡禅师看着公孙琦问道:“你呢?”
公孙琦不得已也惫懒着应道:“知道了。”
苦渡禅师知道自己这个徒弟,从小就是跟着自己养大的,性子如何很是了然,故而公孙琦说话虽则如同应付,只是瞪了一眼,却也不去管他,接着说道:“琦儿跟我上山也有十多年了,我看你这两天仍旧是有些萎靡,等到过几天精神好了,便先由他把那些入门的功夫交给你,如何?”
阿古丽道:“好。”
公孙琦也答应了。
苦渡禅师默然半晌,道:“我的功夫,仍旧是以少林派武功为根基。尤其是拳法剑法,很有些心得。那是我被逐之后,行走江湖十余年自己参悟的,虽不敢说独步天下,却也可说是自成一家的了。我于今已有六十余岁,行将就木的人,若是不传给你们,只怕我死了以后,这些辛苦尽皆付诸流水。只是,阿古丽,你既然入我门墙,有些话我不得不说。习武一道,固然要看天赋,然而勤学刻苦亦是不可或缺,你可不能偷懒。”
阿古丽道:“是。”
苦渡禅师交代完了这些,才道:“那你就先去歇息吧!过几天便开始练武了,需要好好的养足了精神才好。”
阿古丽应诺一声出来,她因为才上天山,有些不大适应,一直昏昏沉沉的,不用苦渡禅师吩咐,也要回屋里歇息去的。苦渡禅师收了这个弟子,有分教:
休言女子非英物,犹作龙泉夜夜鸣。
不知阿古丽在天山上修习得如何?公孙琦怎么教授?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