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缘尽江南 第一二八章 上官仁评骘高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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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韫欢向香墅岭走来,双手揣进裤兜里,嘴里叼一根香烟,悠闲之极。四面湖光山色,一林鸟语暄哗。待走近山庄黄桷树下,见一群工友圪蹴在青花瓷石墩上,谈兴揣飞。韫欢走近众人,随声问道:“兄弟们,王副厂长找我,你们估计有什么重要事吗?”一个男工友望着韫欢,笑道:“兴许王副厂长嘉奖你呢,前日,你不是拾了一块高档名表,上缴他了吗?”哈哈。女工秦嗣嗣卟出一口瓜籽皮,露出粉红内衣,一脸不屑,笑道:“韫大帅哥,你还蒙在鼓里呢,没听说纺织厂空缺个领导岗位。”韫欢一听,眸里闪亮。而众位工友正嬉皮笑脸地议论最佳接任者,他们依次列举了几个名字。而在这些名字当中,包括姒丹翚和韫欢。沙棘花笑道:“韫欢哥,听见没有,你也是热门人选呢,大家知道你与上官黎的关系,这一回你有盼头了。”韫欢压根不知道此事,一听众人玄说,竟喜不自胜。他靠在黄桷树下,一抬手,扯住一根葱郁枝条,揪下片片绿叶。众位工友当中,姒丹翚正同一位刺绣女工切磋绣技。尕娃子倚坐石阑上,不停地咳嗓子、擤鼻子,好像患了严重感冒一样。韫欢看了看,赶紧四处寻找王瑞贺。
韫欢刚从兰蕙丛间走向牡丹亭畔,恰好王瑞贺向他招手。等来到王瑞贺身边,王瑞贺二话不说,带他前往毓秀楼。
韫欢一时纳闷,暗自揣测情况。心想,王瑞贺带自己进毓秀楼究竟何事?难道真要安排工作?倘若是,那岂不是天上掉馅饼了。总之,他心里乱七八糟。等两人步入毓秀楼,上官仁拿着一支铜镏金木柄烟斗,从书斋缓步踱出来。韫欢机警地正视一眼,上官仁模样洒脱,像是一尊主宰万物之神,挥袖翩翩。“喔,瑞贺来了?”上官仁望望两人,然后指示他们坐在餐桌橡皮椅子上。韫欢微有怯意,眼前长辈,一直以来,给他的印象是完美无瑕的。而王瑞贺想:上官先生肯定还有重要的事要告诉自己,否则,不会将自己和韫欢都招唤前来。果不其然,上官仁唤玉凤给二人各沏了杯香茶后,絮絮说道:“纺织厂由于单卉之事,曾一度闹得沸沸扬扬。正所谓众怒难犯,她是咎由自取,死不足惜。如今,纺织厂空缺的采购部职位,还一直没有合适的接替人选。最近,我经过慎思明查,想把这个岗位添补上,不知道你意下如何?”王瑞贺一拧眉毛,暗自咂舌,紧悬的一颗心,随之落地。他双目灼灼灿若星河,尤其两道浓眉,将他内心深处深掩的谋、略、诡、智,尽数抖露在明目之上。他静坐在侧,两手轻旋杯壁,上身一件湖绿色条纹格子衫,罩在匀称健美的身体上,一眼看去,他兼具铁汉和文儒的双重气质。未及多想,王瑞贺回道:“此职位是需要有人接替,先生之意,我自然明白,正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甄选合适人选,是明智之举。”上官仁一听,嘴角勾出一丝弧形微笑。他拿出一个白色纸柬,上面用楷书工整地书写了三个后选人名字。递给王瑞贺,慨叹一声:“我筛选了三个人,你从中挑选一个,看谁最合适这个岗位。”王瑞贺拿住纸柬一瞧,上面的人名,也都是他心目里所预料的。但,细细一瞧,其中一人名字,居然是韫欢。这让他颇感意外。王瑞贺呷了一口茶,已知道上官仁让他唤来韫欢的意图,遂徐徐道:“先生明查秋毫,一向能摒弃陈旧,不拘一格任贤纳仕。据我观察,三人当中,有一人出任将比较合适。”上官仁两手交握,两撇灰白胡子像老鼠的触须,一抖一驰。眸光一亮,警觉地问:“快说,此人是谁?”王瑞贺弹了弹烟灰,指尖紧紧拈住快要燃至烟蒂的香烟,噗一声,用嘴吹了口。“姒丹翚!”他答道。上官仁笑道:“姒姑娘人品倒不错,文化程度又怎样?”王瑞贺望着上官仁,信誓旦旦地回道:“上过高中,瞒有眼力。”上官仁听后,五个指头不由自主地敲击桌面,凝沉半晌,突然一抬头,对韫欢说:“你把姒丹翚找来。”韫欢领命,一个人走出毓秀楼,直奔竹茅楼。一面走,旦望见:千株茱萸绿压压,万株篁竹翠幽幽。兰蕙扑鼻香纷纷,芍药妖媚悠颤颤。韫欢径直绕过藕香榭,看见近处一架千秋随风轻摇,牡丹倚阑,海棠飘香。还未走近竹茅楼,上官黎在一群女工拥拥扯扯间从回廊上走来。韫欢站定脚步,等他们到自己身边,张口问:“有谁看见姒丹翚了?”话音一落,一个女工跳出来。旦见女工:一身挑绡绸丝轻裳,乌发鬈短,长眼,秃鼻,招风耳,一张大唇宛如蛤蟆嘴,一说话露出两颗黄黏黏的门牙。女工道:“我说蕴大帅哥,怎么不找史钗,找起姒姐姐了。”韫欢心里紧张,随意蔑视地望了一眼。不料,这一眼恰让女工秦嗣嗣看真切了。“你怎么又瞪人呢?哼,天王老子不敢招忍你,一个小妹也得罪你了不成?”女工们见秦嗣嗣斥贬他,全都喋喋不休地责怨。一旁上官黎见状,替昔日好友韫欢开脱,温言道:“大家闭嘴!谁也不许吵。仅一句错话,何足挂齿?”众女工唾沫乱飞,脸孔泛红,争辩一通,方静声不语。上官黎再道:“芝麻大的屁事也当真,犯得着吗?韫欢,你说有什么事?”韫欢鼓着腮帮子,垂头丧气道:“上官先生在找她呢,谈正事。”上官黎回头问女工:“姒丹翚现在哪儿?”一个胖女工鼻子“哼”哧一声,一手指去,道:“瞧,那不是在荷塘畔吗?”韫欢一望,确实发现了姒丹翚。
且说我饶有兴致地在香墅岭里踱步,兴致所及,行至后苑荷塘畔。“妹妹,你瞧那朵荷花,通体呈白,仿佛羊脂白玉,又如白瓷璃彩,媚人眼目。”我指着荷花问姒丹翚。姒丹翚一面用手轻挽秀发,一面用灿若星河的声音说:“在山庄里,你素来喜欢梅花,但这一池荷花,别样有趣。在姐姐的眼里,只怕每一朵荷花,皆独特迥异。”我随手摘下一朵荷花,嘴中吟道:“荷叶五寸荷花娇,贴波不碍画船摇;相到薰风四五月,也能遮却美人腰。”姒丹翚掩嘴一声痴笑,面露红云。“姐姐,如今可是六月未了,再不如薰风四五月,幽幽娇情。”姒丹翚说着,掀起裙裾一角让我看。旦见碧绿的裙底上,一片莹亮夺目的露珠映衬大朵白荷,一只蜻蜓伫立白荷之上。我敛目细看,姒丹翚肤白如纸,似吹弹得破。一对长眉弯如弓形,一双美目流波脉脉含情。脸颊红若樱花,更像三月桃花,让人一望之下,有一种欣悦怡然之意。耳朵上,各有一串五瓣花银穗吊子,长有两寸,闪熠生辉。“妹妹,你愈加让人觉得如闺中秀女,画里西施。”我言不由衷地赞道。姒丹翚一听,轻颦一笑,凝眉间,唇边浮现一抹轻愁:“我的相貌不及姐的三分之美哩,姐姐莫拿妹妹取笑。”
我们相依观景,旦见:玉石雕砌,银阑相倚。满池荷花一朵一朵,紧紧相伴大片大片荷叶,在昨夜轻柔雨丝的沐浴下,显得苍劲,雅趣,妩媚,标致。宛若观音菩萨座下伸展出的五指莲心,每瓣皆粉红透亮,花里托着深绿色莲蓬,莲蓬向上的一面有许多小孔,里面睡着荷花的种子,满塘的荷花荷叶,远远望去像碧波上荡着点点飘红,煞是好看。我们正望得出神,韫欢匆步前来。“姒丹翚!”他大吼一声,那声音简直震耳欲聋。姒丹翚与我着实一惊,回眸一望,发现韫欢脸色阴沉,步履劲足,走近我们。姒丹翚心慌如杵,注视着:“找你姒姐有何要事?为何直呼大名?”韫欢用轻薄的目光打量姒丹翚,那神情像是见到一个似曾相识之人,多了一份踌躇,少了一份戒备。姒丹翚见他瞧自己,愈加惊嗔。“你在巡睃我吗?或者?”她扭动荷裙,裙裾随之旋转。“我当是鸭子变天鹅,原来是老鸹窝里出凤凰。”韫欢哼了一声,不好气地道:“还不快走,上官先生叫你呢。”姒丹翚一听,气得浑身抖擞,眼前素来神气活现的男孩,一直使她满腹怅索。我顺势轻轻一推,道:“妹妹,还愣着干啥?快去!”于是姒丹翚气嘟嘟、怏怏不乐地随他走。
毓秀楼里,上官仁和王瑞贺在静候两人。炉鸭金兽口里街着香檀,袅袅烟氲升飘而上,漫散房中。萧老太太伫立阳台上,观望笼中画眉,不时添食添水。狮子狗摇动尾巴,绕在四周。上官仁看见姒丹翚走进,用一种温柔的语调命令她坐下。旦见姒丹翚: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绿波。上官仁由衷地一赞:“果真是个气质不凡的女子。”姒丹翚听得清楚,深感受宠若惊,心慌脸红。王瑞贺道:“丹翚,你知道上官先生唤你来,目的何在?”姒丹翚机警地坐在临窗下,两只寸许来长五瓣花银穗吊子,闪熠生辉。姒丹翚回道:“王哥,丹翚不知,望请明示!”王瑞贺尚未开言,上官仁道:“考虑你个人性格和工作情况等因素,你已在王副厂长心目中占有重要份量。之所以唤你来,是有件重要事情商榷。”姒丹翚顿时明白,原来自己在王瑞贺心目中的地位何其珍贵。姒丹翚道:“上官先生,丹翚是贫寒女子,无德无才,望先生提携。”上官仁将烟蒂掐灭,沉吟微晌,直言不讳地道:“单卉之事,你们皆已知晓。如今纺织厂采购部正缺空岗,无专职人手管理。鉴于你在工作中表现出的能力,王瑞贺推荐你接任此职。”姒丹翚听了,正中心中所想,一时心生涟漪,怦怦乱响。“先生……我,我行嘛……”姒丹翚挠发结舌,感觉脸孔上火烧一样。她双手绞着裾襟,似要将一朵白荷揉碎在股掌间。上官仁笑道:“我看行,只要勤奋,踏实肯干,不投机取巧,啥事也难不倒人。”韫欢坐在一边,呆呆地望着上官仁,只感到蹙蹙靡骋。在他心中,多么想得到上官先生的肯定啊。上官仁又望了眼韫欢,接着道:“采购部原来只有一个岗位,由单卉负责。现在,我想把这个岗位扩增一下,就是再增加一个副职,两人搭档。要知道采购部这个环节,对纺织厂非常重要。”王瑞贺一听,笑道:“先生的意思是让他们两人做搭档?”上官仁呷了口茶,笑道:“我是这个意思,你同意吗?”王瑞贺道:“先生洞察秋毫,唯贤用人。瑞贺会全力支持先生。”姒丹翚和韫欢方才彻底觉悟,两人相视一望,目光流露出感恩戴德的激动之情。上官仁见三人茅塞顿开,接着,将自己对未来纺织厂的建设想法和盘托出。当中有“人事变动”、有“扩建整顿”、有“污水排灌”等三项主要工作。姒丹翚双眸紧紧盯着上官仁,见他虽是花甲之年,但言谈举止之中,能看出骨子里依然有种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宏伟雄心。而上官仁已对姒丹翚给予厚望,面前女孩,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他非常看好。四人围坐毓秀楼里,笑语暄嗔,相谈甚欢。王瑞贺道:“先生如此厚爱我等之人,实在是我们之荣幸。我王瑞贺定将蹇蹇匪躬,全力尽忠。”姒丹翚道:“丹翚受宠若惊,有先生抬举,定会勤勉上进,请先生放心。”韫欢亦附声:“今日得先生举荐,摒弃往昔,既往不咎,对我人生实为极其重要的一件事。我韫欢曾走错一步路,是先生全力保释,才终得脱身。先生对我,如再生父母,来世爹娘,韫欢定当不忘此恩。”
一番浅谈聊絮之后,当晚毓秀楼大客厅里,七碟八碗坐满一桌人。围坐在一起的,除了王瑞贺、姒丹翚和韫欢以外,还有纺织厂五位主管领导。而玉凤烧制的八道热菜,更彰显上官仁求贤若渴之情。旦见八道菜有:西湖醋鱼、腊味合蒸、清酥鳖王、鸡炖榛蘑、四喜丸子、番茄牛腩、咖喱奶酪和龙井虾仁。在这场酒宴中,上官仁与众人举杯庆盏,浅酌低唱。欢乐的氛围将上官家烘托的像神圣的殿堂一样。
月朗星稀,灯火阑珊,香墅岭藕香榭里静悄悄的,一轮月光轻洒海棠树上,夜莺啼脆,婉呖似血。姒丹翚酒后独自漫步,上官仁在家宴上对她殷切期望的话语,仿佛还回荡在脑际。随手抚摩自己的脸孔,只觉得暖烘烘、热辣辣的,像九十度的酒精在燃烧。她刚靠坐石阑上,想稳定心神,不料一回眸,发现上官黎醉醺醺、飘飘然,自藕香榭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