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缘尽江南  第一二六章 弃女婴众人吐槽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53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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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上,我将一支蝶花银发簪插入发髻里,套一身连体装,抱着上官灵童刚走进毓秀楼,阙美娟装扮美艳地垂立楼门口。
    旦见阙美娟:周身一件灰黑豹纹裙,裙袖泡泡状。嫩脸修眉,挺鼻翘颔,两绺长发匀称地垂散。一段脖颈露在外,一款时髦玉晶玛瑙珠链躺在上面。香藕色的臂膀上戴一串疙瘩石子手链。体高一米七,浑身散发类似槟榔的味道,让人感觉绝非尘中人物,而是不识人间烟火的瑶台仙娥。
    阙美娟看见我抱着孩子,笑着打招呼:“淑茵小姐早安!”我轻轻示意地应了,将要往楼内走,却又想起事。“美娟,你要出门吗?”我望了望她手上拎的胭脂色红香软包,包面攀扣一个藻井结。阙美娟笑道:“今天和阿牛哥约好的,我们到镇上逛一会儿。”我恍然大悟,接着问:“听说昨晚上老太太头疼,好些了么?”阙美娟眉梢轻挑,露出一副得意的姿态,笑道:“还说呢,昨晚我给老太太额头上揉了半夜,早上说好些了,现在还睡着呢。”我“噢”了一声,笑道:“那你快去,毓秀楼有我呢。”说完,阙美娟粲笑着,一个人盈步走出山庄。我走进楼,梁婉容裹着睡袍伫立窗下,在脸庞上扑扑地拍粉。我望见了,问:“妈,我爸呢?”梁婉容拿起镜奁照着描眉毛,随口道:“书斋。”于是我径直前往书斋。灵檀斋里,书桌上供养一盆文竹,叶若层层青羽翠云,纤细秀丽。一个青瓷美人觚,里面插着几枝欺香吐艳的海棠,如胭脂片片。上官仁凝神屏气,拿一支笔,在一张宣纸上挥毫写就五个大字:家和万事兴。猛一抬头,见我轻靠桌侧,微笑地问:“为何站着不说话,我当是美娟呢。”我轻撇纸上五个秀丽字痕,装腔作势地赞道:“爸的字体越见苍劲,真是凤飞龙舞。”上官仁听见称赞,展颜微笑,将笔搁在眉纹枣心歙砚上,接着,举起一杯茶盏酽酽地喝起来。“我许久未进书斋,别提描摹临字了。你瞧,生疏不说,字都歪歪扭扭的。”我在书斋间扫视,笑道:“爸,您觉得美娟姑娘怎样?”上官仁一听,表情微微沉静了一会儿,那张脸孔上松驰的皮肤,愈加往下耷坠。“还好嘛,很有心思。”我笑道:“我正想给她点赞,她把你的书斋收拾得窗明几净,花香清幽。”我随意望去,东墙上横挂王羲之《兰亭序》和苏轼《寒食贴》字副。墙边是面黄檀木隔扇,绘制着《水浒》英雄人物。窗下房中正有一条长案桌,搁着上官仁铜勾铁划的作品。一张藤椅,似有些年份。上官仁将要走出书斋,返过身问:“差点忘了,淑茵,昨天我已经同一所医院的主刀医生联系了,孩子要等一岁再做心脏手术。”我突然听了,眼中滚出一包欣喜的热泪。
    午时的阳光肆意照耀在香墅岭上。一群少女奔跑在茵茵绿草间。我一脸笑容,喜不自胜。想进梦蕉园和葆君聊一会儿,被她们簇拥上来。一个高额头,单凤眼,脑门后撅一条发辫的女孩问:“淑茵小姐,最近可好吗?”不仅有她,身边秦嗣嗣,姒丹翚也都关慰至极地呵护我。姒丹翚道:“灵童呢,已逾三日不曾看见了。”秦嗣嗣亦笑道:“听人说灵童病了,应该不要紧吧?”我心里骤然一紧,像被人狠狠捏住心脏一样,窒闷地喘不上气。我凝眸望向众女孩,个个妖美婀娜,倩丽出众。我说:“好的,一切都好。感谢大家惦念。”秦嗣嗣靠在身边,我一望,旦见:一头秀发齐齐剪短,额前参差刘海贴在眸上。系一条绿色绸巾。上身着粉色蕾丝裳,金丝银线勾边。下身穿黑色长摆裤,裤角遮在方口扣襻儿黑布鞋上。秦嗣嗣扯扯我的衣襟,柔声柔语地问:“瞧,我的头发好看吗?”我轻手抚摸,不禁啧叹:好一个标臻的姑娘。于是笑道:“秦妹妹的头发剪短,简直卓尔不群,让人感叹!”姒丹翚拿着一绢白绸,上面精细的刺绣一款《鹊登梅》图案,热忱地说:“淑茵小姐,这是个女工妹妹作绣之物,你给瞧一瞧。”我手捧绣绢,发现绣工笨拙无续,仿佛能一眼辨出,纤指迂回之间,并没有太娴熟的技艺,遂笑道:“这位妹妹肯定是个初学者,虽是有一份热心肠,但绣工尚需日益完善,若是有心,改日可与我妹妹请教一二。”秦嗣嗣笑意灿烂,眸亮炯炯,牵住我的手,问:“姐姐每日待在房里,想必也不自在,可千万记得来竹茅楼,同我们姐妹暄笑聊天呢。”我频频点头,一回眸,尕娃子拎着一个包囊。姒丹翚挥手示意:“尕娃子,你过来。”尕娃子便沓沓走来。姒丹翚道:“你提了些什么东西?怎么鬼鬼祟祟的。”尕娃子嘴角上浮,露出一抹诡秘、难堪地笑容,道:“这是我带给工友的。”秦嗣嗣微以嘲讽的意味问:“究竟啥东西吗?拿来让姐姐们瞧瞧。”尕娃子脸膛一红,一时不好推脱。其实,只是蓖麻叶里包着一块肥嘟嘟的酱赤赤的熟猪肉罢了。尕娃子笑道:“是酱猪肉,工友们让我买来的。姐姐们想要吃吗?”女工姐妹一听,纷纷摆手:“原来是猪肉。我们想减肥都难,岂敢偷嘴儿。”众人伫立蓠墙边,说说笑笑。墙角,一架蓬萝开出耀眼的葫芦花就是不见结葫芦。于是有人笑道:“瞧这几株葫芦花,唯有花骨朵,却不见结果,实让人憾惜。”尕娃子的眉头已皱成了疙瘩,笑道:“姐姐们是愁闷嫁不出去,还是没人要。要是我尕娃子说,非要找个山庄里的‘高富帅’也没辄,但在竹茅楼里,可真有蹭破脸皮也没人看的汉子哩。”姒丹翚和秦嗣嗣乍一听来,异口同声问:“你究竟在说谁?”尕娃子自觉言语失误,抱头鼠窜一般逃回了竹茅楼。
    且说竹茅楼一间茅厕里,一个年纪约摸十七八岁的女工,精精瘦瘦,怯怯喏喏,穿青缎背心,白绫细折裙,鹅蛋形的脸庞深深凹陷,突露着狒狒般的长鼻子。她的眼睛毫无光彩,像渐已暗淡的火焰。蓬松的头发里梳了两条发辫,耷拉在肩上。头戴莹蓝帆布帽,一绺头发从鬓间垂下。只见她抚着圆滚滚的腹部,仿佛一只跛瘸的猫,左右探视,开始呻吟。腹部的疼痛使她再也坚持不了,她已经怀孕九个多月,只等一朝分娩。周围毫无动静,工友们大部分在厂间,谁也没有注意到她与别人的异样。爬匐在地上,她攥紧拳头,汗水夹杂血水的浓腥味儿渐渐散发在四周。浑身一使劲,一个胖乎乎的婴儿呱呱啼哭着落到地面上。
    众女工围聚谈笑自若,竹茅楼外,有男工友们圪蹴在门口的石头上,打牌猜拳。竹茅楼前,有一截光滑的木橛,一些酱黑色的腊肉、干蕨菜和酱串成的卤汁豆腐干挂在木橛上。“呱……呱……”突然,一声清晰的婴儿哭泣声从远处茅厕传来。姒丹翚一怔,屏声辨听:“快听,像是婴儿在啼哭。”众女工笑声嘎然而止,侧耳静听,果然听清楚是个婴儿的声音。我惶惶半天,心下惴思:香墅岭原何有个婴儿的哭声,难道是上官灵童醒来了?想归想,已见女工寻声探看。这一探不要紧,有女工在茅厕里发现一个全身光不溜秋、咿呀啼哭的女婴。女工道:“大家快来,这里有个女婴!”一声激起千层浪,姒丹翚和秦嗣嗣随我一起,急忙步入茅厕,被眼前一幕所震惊。姒丹翚双手捂嘴,脸色骤变,两腿不由得酥软,只道:“老天爷,哪来的婴儿?”我们站在茅厕里,瞳仁张狞,惊恐万状,看着躺在地上的婴儿。秦嗣嗣面露狐疑,四下惊问:“是谁把孩子生在这儿?难道是纺织工人所生?”姒丹翚吱唔着,一脸困惑,焦躁不已。众女工和婴儿的吵嚷声,惊动了一群纺织厂的男工友。当中,王瑞贺和尕娃子也闻讯而来。“怎么会有婴儿?”王瑞贺身着一件鸳鸯格子衫,挽起两只袖管,把婴儿抱入怀里。尕娃子问:“要不要查问一下是谁生的娃儿?”王瑞贺回道:“必须要查,现在的问题是,需要先把娃儿抱回竹茅楼里包裹一下。”姒丹翚道:“那抱回我房间,等你们查问清楚再说。”我们目睹赤裸裸的婴儿被抱进姒丹翚的房间。与此同时,已有人向上官仁汇报了情况。不多时,上官仁匆匆来到竹茅楼。
    一名婴儿的从天降世,仿佛一颗投向香墅岭的炸弹,立刻引发轩然大波。伫立三楹竹茅楼外,上官仁召集所有工人,决定搞明白恶作剧的“始作俑”者,意欲何为。上官仁环望一遭,纺织厂近三百名工人正战战兢兢地立在三楹茅楼外。姒丹翚一脸尴尬,抱着啼哭不止的婴儿,身后依次是王瑞贺、尕娃子、秦嗣嗣、袁师傅和我,还有沙棘花、韫欢及一大群女工。王瑞贺手执花名册,将轮休人员剔除,最后筛选了二百二十名当天工作员工。王瑞贺对上官仁说:“先生,在二百二十名当班员工中,有八十名女员工。也就是说产下婴儿之人,正在八十人当中。”上官仁却未看花名册,用指根拈了一支烟,眼角微润,似是含着一包泪水。“女同志们!各位也看见了,有人在山庄茅厕里产下婴儿,却不敢承认。”上官仁哽哑地一顿一说,背负双手,踱步走着,“我希望你们当中的哪位能勇敢地站出来。孩子不能没有生母,不能随意处置。”话音一落,众员工立即哄堂大笑。近外,一棵黄桷树枝叶蔽目,四周阳光滤过众人头顶。几只蜻蜓轻飞如絮,在空中闪过。树枝上有黄雀唧唧低鸣。上官仁见无人应答,一时疑窦丛生,心想:苦命孩子降世在茅厕里,肯定是纺织厂的员工所为,否则总不成出了鬼。这种事情简直在败坏山庄名誉,败坏员工个人形象,无论如何要将孩子的生母查找出来。一旁,伫足数十个看笑话的男工友,见空中蜻蜓乱飞,纷纷追逐开了。也有的圪蹴在一尊废弃已久的石狮子上。王瑞贺对我说:“孩子的母亲肯定就在当中。”我听了,惆怅万分,眉心微蹙,心里为上官灵童一阵纠结。我喃喃回道:“她枉为人母,天理难容。愿上苍保佑女娃儿健康。”上官仁见无人应答,双眉一凝,微有怒火。他对这种毫无人性的做法,嗤之以鼻,将王瑞贺唤至身边:“仔细查看名册,确定早上和中午的轮班人员名单。”王瑞贺按照指示,正要清点人数,一群女工中猛然传来尖声惨叫:“嗳呀,她跌倒晕过去了。”上官仁一惊,一个穿青裳青裤的女工软耷耷地倒在地上。众人围拢,发现女工双腿间微现血迹,染透裤裆,黏连一起。“唏——”人群中一阵讥笑,“原来是她呀!”“就是!就是!真不害臊,她才十七岁,是爪哇村的。”上官仁拨开人群立在女工身边,吩咐人将女工扶坐起来。有人诧愤地问:“孩子是你生的?”女工微睁双目,柳叶长眉,皓齿杏眼,身材娇瘦,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又有人好意地问:“是你生的孩子?你承认了吧。”女工嘴唇绀紫,额上渗汗,一绺秀发凌乱地飘在脸颊上。“是……我是孩子母亲,孩子……是我的。”女工不停地颤抖,眸中溢泪,紧蹙眉头,仿佛两片薄唇无法阖拢。上官仁一听,扫视面前女工,年芳十七岁,两颊瘦削,体弱不堪,比之女儿上官嫦还要单薄,这让他深感痛惜和厌恶。“你……岂有此理!”上官仁气恨地一咬牙,喝声问:“你叫什么名字?”女工见上官仁勃然大怒,脸膛上青筋外翻,勉强支撑起身子,咽了咽干涩的喉咙,难堪一笑,道:“先生,我叫阿蓉。”上官仁听了,强忍心里一团怒火,惊愕地问:“哪个村的?”阿蓉想了一会儿,轻声道:“芙蓉镇爪哇村。”众人一看真凶被查出,唏嘘议论开了。上官仁瞥目一望,暗自叫苦:建厂近十年来,居然发生离奇弃婴事件。整座山庄纺织厂的员工已经看得一清二楚,传扬出去,肯定让人笑掉大牙。但,转而一看阿蓉,面色苍白,声音嘶哑,身子颤抖不止,便生出几分怜香惜玉之情,遂急令人将其搀扶起来。“阿蓉,你真是糊涂。好吧,你先回竹茅楼休息,我会找你谈话。”一侧身,摆手让人扶稳阿蓉回了竹茅楼。
    晚上,天际浮云包围金黄月轮,荷塘里的菰叶菱角清香肆溢,疏光淡影,波光粼粼,全笼罩在一片银色的光晕里。上官仁双眉紧琐,高翘一条腿坐于客厅里,身边是副厂长王瑞贺。客厅里有一张椭圆的橡木大餐桌,四周十把皮椅。椅子上坐着秦嗣嗣、姒丹翚和另外两个年纪稍轻的女工。在他们头顶上方,低垂一盏枝形吊灯,仿古色古韵,做成蜡烛状的灯泡。两面窗上是扣纱窗帘,还有一层平绒带流苏窗幔。我一手抱上官灵童,一手轻轻解开拢束的窗帘。只听上官仁抱怨道:“简直无法无天,简直胆大妄为。一个十七岁的姑娘,怎么可以乱搞,还把孩子生在山庄茅厕里。让外人以为,我上官仁建厂无方,管人无法。”王瑞贺捧着一盏香壶给上官仁的杯里倒咖啡,问道:“阿蓉年纪小,恐怕根本不懂人情世故。依先生看,怎么处理这件事?”上官仁咬牙切齿,气得吹胡子瞪眼,气昂昂地说:“告诉阿蓉,休息两天,身子好些以后,赶紧卷铺盖走人。”未等王瑞贺说话,姒丹翚道:“先生,我问过阿蓉了。她说自己深受蒙蔽,让坏人欺骗了,所以有了孩子。”上官仁鼻子轻“哧”了一声,一弹烟灰,质问道:“那她咋就不明白这里是山庄、香墅岭。哪怕把孩子生在外面,让人捡走,让狗吃了,也比这干净。”秦嗣嗣垂头静静倾听,阿蓉弃婴之事,令她深感伤痛。若在以往,她们相聊甚欢,丝毫没看出阿蓉是有孕之人。上官仁问:“阿蓉怀孕,难道你们未发现任何迹象吗?”秦嗣嗣一皱额头,研判半晌,期期艾艾道:“先生,阿蓉是个性格内象的姑娘,平常生活在一起,并未见什么异常迹象。”上官仁掐灭烟蒂,再次点燃一支,衔在嘴里猛吸。姒丹翚“咦”了一声,嗔奇地说:“我倒想起来了,难怪三月之前,阿蓉总在喝一种苦楝籽水,听说那水有打胎的效果。”秦嗣嗣道:“不错!她是喝了苦楝籽水,只说泻火,我也没当回事问。”上官仁望了望我和怀里的上官灵童,想起苦命弃婴,问姒丹翚:“那孩子怎么样了?有没有给喂过奶?”姒丹翚回道:“阿蓉拒绝给孩子喂奶。姐妹们想办法给灌了奶粉。”上官仁怅然若失,埋怨道:“必竟是自己的亲身骨肉嘛,怎么可以这样。”王瑞贺问:“那阿蓉怎么办?”上官仁说:“明天警察会来,她肯定将承担法律责任。再说我也说过了,让她另谋出路吧。”
    月色凄美,海棠幽香。暄闹一天的香墅岭寂静下来。上官仁躺在床上无法睡眠,他揣摩着纺织厂员工对阿蓉的想法,对自己的想法,一种愧疚之感深深袭上心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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