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闺阃幽事 第一一二章 侨祖村玲珑遗圈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5102
滚屏速度:
保存设置 开始滚屏
暮色降临侨祖村。一个牧童坐在犄角弯曲的黄牛背上,在嘴里撮起柳叶吹美妙的哨音。黄昏的紫晕像万道灿烂金芒,照满他瘦削的身躯上。倪二狗背负双手,携孕妻鄢翠枝从我家篱笆院走出后,经过轱辘车旁,望见有村妇坐在辛夷树下,用簸箕筛豌豆籽,遂停下脚步。那些妇女们因经久暴晒太阳的原故,每个人脸上都洇出一层腊纸色的黄褐斑。望见鄢翠枝挺着大肚子,徐大娘柔声媚语道:“翠枝几个月的身孕了?敢情男人陪伴散步,心情也会好些是吗?”鄢翠枝手抚小腹,十分惬意,一绺乌檀发从鬓间垂下。鄢翠枝故意抬高声调,笑道:“婶,七个月了。你可真说着了,我家男人须由我随着,我才放心。”铁柱娘捡着簸箕里的渣粒,笑道:“倪二狗自打有了你,整个人都变了,我们都不敢相信。”倪二狗吸着上官黎递给的烟,露出一副绅士的尊姿,道:“婶儿如何这样作贱我?原本我是实在,有啥说啥,不往心里憋屈。”鄢翠枝替夫解围,说:“他就这性子,怕一辈子也改不了。”铁柱娘停下手里活,顿声问:“看见我家金琐没有?小兔崽虽是个丫头,一整天在外面撒欢。”倪二狗目光蔑视,靠在车轱辘上吸烟,不停地催促鄢翠枝和他回家。鄢翠枝瞒不在乎,只顾同那些老妇们阴阳迭气地搭讪。鄢翠枝笑道:“婶儿,金琐和铁柱在葆君家院里。你们知道嘛,淑茵带着她男人回来了。嗳哟,那男人长得甭说了。”徐大娘叹了一声:“他是赫赫有名的上官家族大长子,家资过亿,声望在外,淑茵也算给我们村的人争了口气,长脸了。嫁的远,也嫁的好。不像有人窝在穷山沟,没出息。”鄢翠枝和倪二狗辨析此话,觉得话不投机,又自知嘴短,实难反驳,便准备回家。但刚迈出两步,身后传来孩童撕心裂肺地哭啼。众人回眸一望,一只雄赳赳、气昂昂的大锦羽尾花公鸡,扑上窜下,不停地往金琐身上啄。“铁柱娘,你家金琐让公鸡啄了。”徐大娘道。铁柱娘抓起一把豌豆籽,未反应过来,倪二狗已疾步跑前,一脚揣走了大公鸡。等众人跑近孩子,发现金琐裸露在外的肌肤嫩肉,从上到下,被啄得紫一块,红一块。铁柱娘一惊,抱着啼哭的孩子责怼道:“那该杀的亲娘、亲爹,咋让孩子单独跑出来?让鸡啄成啥样了,万一让野狗扯咬了,还得了嘛。”说着,哭天喊地嚎啕。徐大娘搂过孩子一瞧,金琐脸上被啄出一块凹抠。徐大娘气呼呼地说:“谁家的大公鸡,放出来啄人。哪天非要活跺了吃肉。”其余妇女附声道:“今天多亏了倪二狗手脚利索,你应谢谢他哩。”倪二狗低头袖手掐灭烟蒂,看孩子并无大碍,笑道:“铁柱是咋整的,连个孩子也带不好?幸亏是只鸡,万一是只狗可就麻烦大了。”众人你一言我一句,铁柱寻声匆匆追来:“咋了,出啥事了?”铁柱娘重重地挤了一眼:“还咋了?金锁让公鸡啄了。”我和上官黎听见人声沸腾喧哗,甚觉蹊跷,于是朝这边走来。未等走近,看见众人围着金锁嘘长问短。我说:“嗳呀,一定是金琐出事了。”我和上官黎拨腿跑近他们身边。“金锁,我的命根儿,不哭!不哭!”铁柱急得涨红了脸,攥紧金琐的手,哄慰着。我们来到身旁,一看情形,惊得目瞪口呆。上官黎说:“那公鸡就该杀。偏要放出来啄人家小孩。”铁柱脸面阴沉,说:“今天因为看见你们,我才疏忽大意,金琐也贪疲,东躲西藏,就跑出来了。”我望着孩子的脸蛋,焦急道:“我爹也不在,否则就给金琐抹点药。”铁柱娘说:“茵茵,药品都在屋里,你给找着抹点药,行吗?”徐大娘急得团团转:“千万别让孩子感染了,要赶快上药。”铁柱眼巴巴望我,嗫声道:“淑茵,有药吗?”我一皱眉,思忖一会儿,回道:“应该有的。铁柱哥,上我家瞧一瞧。”铁柱不敢犹豫,同我往家中走。到了家中,我把爹的药匣盒翻了个遍,也没找到消毒止痛药。正纳闷不已,铁柱拿起桌上一瓶药水给我看。“淑茵,看看这瓶里是啥东西?”我打开药盖闻了闻,发现是酒精水,对铁柱说:“是酒精消毒药水。铁柱哥,要不要试一试。”铁柱想了想点头同意了。我们急沓沓地走出屋,在篱笆院外,给金琐慢慢地擦抹消毒药水。铁柱娘给金琐擤鼻涕,怨骂不止。徐大娘道:“铁柱娘,你别怨骂了,怪孩子点儿背,刚出门就让公鸡给啄了。往后你留点神,看护好她。”铁柱娘见金琐还在抽抽噎噎,于是让铁柱唤来孙桃仙。鄢翠枝伫足一旁心生涟漪,拿起金琐小手用嘴吹。我给金琐抹完药水,拧起药盖。我说:“行了!抹完药水,她就不会感染。”倪二狗在我脸上一瞟一瞥地望,刚要开口说话,铁柱和孙桃仙踏步走来:“谁家的公鸡,活阎王。把我的金琐怎么样了?”孙桃仙揽住孩子,只见脸上青青紫紫,斑斑点点,一下给吓懵了。“天哪!我的金琐咋样了?”眼眸一软,泪水夺眶而出。金琐一望亲娘宠着,愈加啼哭闹腾,两手不停地往脸蛋上抓挠。我一急,攥住金锁的手,道:“宝贝!再痒痒你也千万别乱抓。”铁柱怕金琐把伤口抓成溃疡,内心急切,说道:“要想办法不让她碰伤口。”孙桃仙说:“她已懂事,那伤口一定痒痒难受。”我忧心忾叹道:“如果一旦感染,那将十分麻烦。”众人亦不知道怎么办好,正当嗟悼之际,倪二狗一拍大腿,叫道:“这有何难,我有办法。”话音一落,紧忙钻进邻家鸡舍,逮住一只大公鸡,拔下一根又粗又硬又长的翎尾羽。“金琐,乖。”倪二狗将羽毛递给金琐的手里。金琐一看,一根漂亮的羽毛,一时忘了身上伤痕,咯咯地笑了。众人发现金琐破啼为笑,心情全都放松了。正在此时,有人说村长家给玲珑戴颈项圈,是个特别的仪式,于是大家交头接耳。徐大娘说:“玲珑从小爱生疾患,还被人拐走了,家里人整天为他捏着一把汗。”铁柱娘说:“戴颈项圈的说法,自古有之。也许我们也要为金锁戴一个。”孙桃仙笑道:“娘,既然他家要给孩子戴,我们就去看一看,以后给咱家孩子准备着。”铁柱娘回道:“嗯!那也好。”这样,众人一窝蜂地朝村长家涌来。还没走近院,已见众邻坊相伴前来。有邻坊问:“铁柱娘,来看孩子戴圈的吧?”铁柱娘笑道:“是呵,我们准备将来给金琐也戴个。”待近到村长家,小玲珑脸畔洗得白净,额眉处点一颗红印,穿着簇新衣裳,一个人撒泼玩耍呢。我和上官黎随在铁柱一家身后,伫步村长家漆迹驳落的木格窗下,如听纶音佛语般,倾听村长家诵经。有人大声嚷嚷:“喂,村长呀,怎么还不给孩子戴圈,大家都来齐了,等着呢。”村长和媳妇诵念完祷告经,督促玲珑吃了长寿面,开始准备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项活动——戴颈项圈。玲珑整三岁,长得瞒机灵,大眼圆脸,胖嘟嘟的脸颊上两只深涡,俏皮可爱。铁柱娘问道:“村长,念诵的是什么经?能拿给俺看看吗?”村长抱着玲珑,笑道:“铁柱娘你别急呀,等我拜了菩萨,再给孩子戴上圈。”说着,把玲珑放在炕上,怕他调皮捣蛋,顺手递给一块糖。“乖!爹给你戴圈了。”众人嘻嘻哈哈地望着,村长将一个用纯金和纯铜混制的金螭璎珞圈戴在玲珑脖子上。戴完后,村长和媳妇又一阵诵经。众人异口同声道:“瞧,戴上了,保管长命百岁。”玲珑一脸憨笑,嘴角直流涎水。孙桃仙把金琐放在地上,玲珑就同金琐玩耍。上官黎对我说:“孩子有此俗规,那咱们是否也借鉴一下。”我笑了笑,回道:“嗯!戴颈项圈是侨祖村的传统,肯定有意义。”铁柱说:“回家以后,我也弄来一个,给金琐戴上。”孙桃仙笑道:“孩子要三岁才戴,你猴急啥呢?”村长望见铁柱一家站着,发现金琐身上有斑斑淤青,笑道:“铁柱娘,金琐咋了?”铁柱娘伤叹道:“甭提了,被公鸡给啄的。也不知是谁家的公鸡,趁我们不注意,啄成那样了。”村长再一看,我与上官黎伫立在侧,有些惊讶,问:“茵茵,这是上官黎吗?我快认不出来了。”我笑道:“村长,是上官黎,随我从杭州回来。”村长微笑着,同上官黎握了握手,给上官黎递了一支烟。村长说:“我们茵茵可是闻名侨祖村的美人,嫁到杭州乃是我们村的喜事。”上官黎一听,好奇地问:“村长为何这么说?”村长语重心肠地回道:“原先,侨祖村三年逢一旱,五年遇一灾,是全国著名的贫困村,家家靠几亩薄田过日子。后来,改革开放的春风吹进山里,我们村里人如梦初醒,年轻人们都出村打工,靠在城里的高收入维持家济。年成好了,收入高了,生活就慢慢殷实起来了。你想一想,茵茵能嫁出去,嫁给你们富户,那不是她的喜事,不是我们村里人的喜事吗?哈哈。”正说话呢,玲珑突然向上官黎身上扑来,抱住他的双腿。上官黎俯身用双手捧住玲珑的脸畔,欣悦之余,从兜里掏出五百块钱,塞进玲珑的手里。村长一看不好意思,忙推辞。我笑道:“村长,你别推辞了,那是上官黎一点心意,你让孩子拿着。”由于玲珑活泼可爱,也讨人喜欢,上官黎将他双手抱起亲呢一番。村长媳妇走来,递给铁柱娘一沓经卷,道:“我们已祷告完毕,‘诵经’给你。”铁柱娘目露金光,似乎比关注金琐还上心,笑道:“祷告书上说的啥?是个什么意思呢?”村媳妇回道:“诵的是‘菩萨’经,什么观音送子,普渡众生,长命百岁,主要是指人心向善之类的话。”铁柱娘笑道:“好!我拿着。”铁柱问村长:“玲珑的颈项圈在哪儿做成?”村长回道:“城里的金匠给制作的,一个圈值两千块钱呢。”铁柱笑道:“等我家金琐三岁,我也给她做一个。”众人说说笑笑,围挤在堂屋中。玲珑脖颈上戴着明光锃亮的颈项圈,追嬉金琐,两人不觉间跑出门外了。谁知,等众人从村长家出来,暮色完全袭暗下来,发现玲珑脖颈上的圈儿不见了。村长媳妇拉住玲珑的手,问:“快给娘说,你脖子上的圈儿哪去了?”玲珑支支吾吾半天,把众人惊唬住了。孰然不知,一个颈项圈价值两千块钱,而这还不是最主要的,它能保护玲珑长命百岁,健健康康呢。我和上官黎随同铁柱一家,守候在村长家篱笆墙外,大家询问众邻坊,居然无人知道。后来再问玲珑,说是让叔叔拿走了。“哪个叔叔呀,长啥样?”村媳妇一急,“啪”一巴掌,打在玲珑的背上。玲珑感到莫名其妙,当即哇哇大哭。铁柱娘把村长媳妇拉到身边,说:“村里闲人多,刚才一阵谁也没注意,现在指不定被什么人拿走的,估计问是问不出名堂了。”村长媳妇眼眶打泪,道:“该天杀的!真是气死人,谁跟我家捉迷藏哩。”铁柱说:“万一不行,晚上挨家挨户再问问看,是不是有人故意折腾人呢。”我望了望天色,阴云翻滚,疾风啸啸,轻声说:“风乱转,不用算。晚上将要变天。大家应该尽快寻找。”村长道:“村里人难道无法无天了,明目张胆地行窃东西,谁能防犯。”说完,带着媳妇,一家一户地寻问。我和上官黎刚回到家中,李葆琛哭哭啼啼立在门口。我怔然望见,感到惶恐,问道:“葆琛你咋了?快给姐说。”李葆琛吞声饮泣,抹眼诉说:“爹娘正打架呢。爹喝了酒,摔烂了娘最喜爱的‘三月绣球’,还打了娘。”我听后,不敢迟疑,赶忙同上官黎奔往姑姑家。等来到姑姑家,姑姑披头散发坐在炕头,呜咽不止。而姑爹满脸涨紫,脸颊和下巴的轮廓黯然无光,张开的双唇间透出一缕光亮,牙齿像是一个黑色的野兽的阻影,酒气熏天,坐在板凳上喝闷酒。“姑爹,你咋还喝呢?”我忙上前,夺过他手里的酒盅。姑爹抬眼一望,笑道:“是茵茵来了。姑爹……姑爹没事,就是喝,喝了点酒。”我目光凛冽,狠狠注视,道:“还说没事?那花咋给砸了?”姑爹嘿嘿一笑,晃悠悠直起身:“那婆娘絮絮叨叨个没完,我给她点,颜色看看。”“姑爹!!”我重重拽了拽,他便颓丧地坐在炕沿上,“喝成这样,还打人,你哪儿是我的姑爹。快,给姑姑陪个礼,道个歉!”姑爹喷出一口酒气,从衣兜战战兢兢地掏出烟,刚要点燃,被姑姑一发狠,一掌打落在地:“抽,让你再抽。不要命的酒鬼。”姑姑连哭带诉,李葆琛在不停地哄劝。上官黎望了望我,觉得有些尴尬,回避地伫立门外。姑姑使劲哼了一声,道:“接连喝酒三天,连鬼影子也找不见,田地的农活忙得我累断了腰。你可倒好,只顾自己享乐。”姑爹深垂着头,半闭双眸,似睡非睡一声不吭。李葆琛嘤嘤地哭着,我说:“葆琛,扶你爹到炕上,让他睡觉,等醒来再说。”李葆琛一听,将她爹扶了起来。姑姑伫立窗下,脸上凄泪直淌,说道:“去年收成不好,本指望今年好好干,谁想他整日价一副不醒人世的嘴脸。”李葆琛回脸说:“淑茵姐,爹已经喝了三天酒了,农地上的活毫不插手,全是娘一个人操持。”我回道:“姑姑别太伤心,我明天来问问他。”姑姑拿起笤帚,将打碎在地上的花盆扫进垃圾桶。“茵茵,姑姑让你看笑话了。姑姑原打算请你和上官黎来家吃饭,不想最近几天,他天天在外喝酒。”我们正在说话,姑爹四肢伸展躺在炕上,已传出鼾声。一切安顿妥当,我走出了屋。但是,屋外不见上官黎的影子。四下寻找,发现他在晒谷场碾石上默默静坐。
上官黎仰望天空,暮色渐浓,像是书画大师蘸笔涂画的墨迹。云层薄而高,月光清而远。草地上凝着露珠,荒野在月色下迷离的铺展,疏疏落落的树丛,被月光染上一层银白。风在林间低诉,像有一支笛子在丝丝缕缕吹动。蝉声唧叫,绿色的萤火虫在草木间飞舞。上官黎吟声念道:“夕殿萤飞思悄然,孤灯挑尽未成眠。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