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闺阃幽事 第一零六章 孪生颜人比花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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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老太太在我们的搀扶之下,步入毓秀楼。玉凤已备好晚宴,一桌珍馐美馔摆得满满当当,又设着箪食壶浆,擎杯把盏,尽可相饮相欢。一桌菜肴中,最“奇葩”的一盘菜,属上官黎用捕获的野山雉烹制出的菜,美名谓曰:爆炒荤雉。萧老太太品尝着山雉肉,心中欢喜,更为玉凤精湛的厨艺拍手叫绝。夜色昏昏,微风柔柔。大客厅里落坐萧老太太、梁婉容、上官黎及房胤池、金寅钏,我和上官嫦、还有鲍臻芳。萧老太太品尝山雉肉,慢吞吞地笑道:“请大家说一说,究竟是山雉肉美,还是玉凤的厨艺好呢?”上官嫦嫣然一笑,立即回道:“山雉肉美。”鲍臻芳望见玉凤蜷手伫立身侧,专注地伺候着大家,左右逢源地说:“山雉肉鲜,自不必说,主要得益于凤姐的巧手烹饪。”梁婉容用目光瞟了眼桌上大小碟盘,笑道:“往常玉凤惯做三样家常菜:麻泼豆腐、油焖竹笋、蛋炒番茄,这三样菜常吃不厌。现在又添上几道:爆炒荤雉、清炖长吻鮠和素煎萝菔,另外还有青菜拌木耳、拌香蕈、素蘑菇和素魔芋,花样翻新不说,荤素搭配也甚合我意。”上官嫦望望鲍臻芳,笑道:“山庄近三年内,吃素斋多。往后几日,由你相伴,让凤姐多烧几道荤腥菜。”金寅钏暗自观察鲍臻芳,不想被识破。其实,在第一次被金寅钏留意时,鲍臻芳就察觉出端倪,只是不好取笑。现在,金寅钏趁机再次觊觎,让她心里莫名不畅。她低头矜持地吃菜,偶尔抬起头,这才看清楚,对面金寅钏一副吊儿郎当模样:骨挝脸,突额头,挺鼻梁,凹颉腮,一只左腕上,戴着一串圆股股镏金纹缪花金手链。而金寅钏也望着鲍臻芳,旦见身材颀长,面貌姣好。一张瓜子脸,一双大眼睛,眉毛秀气,鼻梁有形,嘴唇丰厚。就这么看一眼,已使人暗暗称奇,好一个标致的姑娘。金寅钏看到好处,忍不住口嘴流涎,心头撞鹿,一时间骨软筋麻,好便似雪狮子向火,不觉的都投怀送抱了。鲍臻芳见上官嫦同她搭话,微有失态之举,半天方露出一抹苦笑,叹道:“我父亲经常出差,加班加点,饭食做的少,也不地道。常常吃了上顿,吃不了下顿的。”萧老太太尝了几口菜,咀嚼片刻,自觉少些精斗,问玉凤:“玉凤,菜肴倒也合口,只耐何我一大把年岁,怎吃也无味,若是有一碗清汤面食,最好。”玉凤一听,回道:“有的,有的,老太太您坐着我给您盛。”说完,一转身进后厨给上饭了。众人望见,一会儿功夫,玉凤上了碗口蘑素面。萧老太太擎起汤勺,猛然停迂空中,道:“嗨哟,怎就忘了,玉凤啊,你看看客人们谁若还要,就一人上一碗。”玉凤听了,伫立餐桌旁询问众人。梁婉容把头转来转去,那样子,活像一只热带鹦鹉,呆板也机敏。梁婉容问上官黎:“口蘑素面,黎儿,尤其你的朋友,若是吃就赶紧让玉凤给盛来。”结果问来问去,只有金寅钏和她自己要了一碗。萧老太太拿着汤勺,喝了两口蘑素面,嚷着闲烫。玉凤依近前,问:“老太太,是嫌烫吗?烫的话我给您端去凉凉?”萧老太太“嗬”了一声嗓子,一抽餐巾纸,沾在唇边揩了揩,叹声道:“罢了。这顿饭我就吃到这儿了。玉凤,你不必操心我啦。”玉凤便悄悄退入后厨。上官黎咽了几块野雉肉,交头接耳地问:“寅钏、胤池,你们说野雉肉如何?”两人频频点头,异口同声应道:“家鸡不如野鸡香。”坐在身旁的梁婉容给我碟中夹了一块,问道:“淑茵,你觉得怎么样?黎儿辛辛苦苦抓来,给我们大家调剂味口哩。”我忙点头,笑道:“妈说的是。野禽是鲜,凤姐儿的手艺也好,吃起来自是味美。”萧老太太笑道:“还是我孙儿手段好。野鸟深山密涧里乱飞,若没有手段,如何捕捉得来?”上官嫦附声说:“奶奶,哥哥是一举双得,他是找闲耍乐哩。”众人你一言我一句,围绕一桌山雉宴,说得热乎其乐。萧老太太笑道:“明个儿端午节,这天一天紧着一天的热。”上官嫦望我,又望她,道:“奶奶若热的慌,不妨脱了外裳的纤丝雪裳褂,倒会凉快些。”萧老太太站起身,这些时候,上官黎和房胤池、金寅钏也用过晚饭,说笑间往门外走。我走近萧老太太,慢声细语地说:“上官嫦说的也对,不防脱了衣褂,凉快凉快。”萧老太太执拗半天照话做了。
萧老太太在我和上官嫦的注视下,脱了外褂,露出一件绣牡丹红兜涎襟,和两条光溜溜的胳膊。脖颈上还挂着一串碧玉玺珠子,唏啐摇幌。上官嫦见此情形,独自捧腹大笑。萧老太太虽觉得周身微凉,一望见上官嫦掩嘴嗤笑,忙将两只手膀交叉捂在了双胸上。
日色已晚,藕香榭花叶簌簌,伴着晚风吹来阵阵淡馨牡丹幽香。一株一株的茱萸,像一排篱墙,种植在藕香榭四周,此时,正在浇灌湖水。篁竹丛里传来一只竹雀啁啾的噪叫。夜莺在后苑池塘畔一声接一声清啼,听得人心爽神怡。我给上官黎洗完两件衬衫,听见雁归楼里传来女人们熙熙攘攘的笑骂声,紧忙走来。还未走近人群,一个与我年纪相仿的少妇,怀抱一个婴儿,在一堆人中张嘴笑咧。待我走近,她把孩子抱着给我看。那孩子用桃红绫子小绵被儿裹着,脸皮趣青,眉梢鼻翅微有动意。少妇说:“带孩子来看望奶奶,不料又搐风,这阵儿倒转危为安了。”我心里一悚,用手拨拉开红绫子小绵被儿,看着那粉嘟嘟的胖脸儿,说:“山庄里全是孤寡鳏独之人,一定很欣喜孩子。搐风究竟对孩子不好,可要多留神。”少妇微笑道:“你是金贵之躯,说着金贵的话。孩子现在还没有取名,指望你给孩子取个名哩。”我听了有些为难,最后还是推却了。我刚走来数步,看见上官嫦和鲍臻芳,以及上官黎、房胤池、金寅钏在回廊花亭下摆围棋、耍纸牌。鲍臻芳抬眼一望,见我金步三摇,袅姿轻舞,笑道:“淑茵姐,快来,帮我们长长气,赢回点尊严。”我走近一看,她正被房胤池逼宫,险差一条大龙被活擒。我难堪地笑笑,回道:“妹妹不知,我从不下围旗,只会些女红针黹。”房胤池棋艺堪绝,招招妙手,不过数回合,迫使鲍臻芳弃子认负。一旁,上官黎和金寅钏、上官嫦斗地主。三人鏖战一番,不分伯仲。鲍臻芳输了棋,气愤之余,脸上泛起一波一波的红酡。众人在微黯的灯影下各行其事。上官黎在花丛间斗蛐蛐,而我静坐石礅旁垂眼望亭畔一丛牡丹,开得妖娆芬芳,香气扑鼻,硕大花瓣缀影在灯光中、月晕下,显得饱满娇羞。鲍臻芳大度豪迈,有男儿的霸道和爽直。鲍臻芳不经意回眸一望,见我侧影很美,修长的颈有弓一样柔美的弧度,映着蓬勃盛放的牡丹略略有些单薄,于是弯臂揽住我的肩膀,用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捏着我尖尖的下巴,迫使我扬起头,恭维说:“姐姐容颜美貌,堪比亭下牡丹。”我微然一愣,嗤声想笑,发现上官黎坐回纸牌前,使我难为情,只得掩嘴浅浅笑了。“妹妹生来就是刁嘴滑舌的吗?哼,这话若是一年前倒也罢了,如今我……”我扶了扶鬓边一朵杜鹃花,欲言且止。话还未说完,不料想上官黎将纸牌一堆,气咻咻地道:“罢了。罢了。难得有个好心情。”鲍臻芳望望我们夫妻两人,一个人走出亭外赏花去了。我正独自出神呢,两个熟悉的身影突然闯入我们的视线。韫欢拽着史钗,两人睁大双眸汗涔涔地在园中寻视。“淑茵姐,出事了……不好了。”史钗两眼带赤,脸颊烧红,一路哽咽地朝牡丹亭跑来。我难免一惊,问道:“史钗,你慌什么?慢慢说。”史钗见我慢条斯理,破口大嚷:“姐,姐,葆君上哪了?”“她,她……”由于紧张,我居然结结巴巴开了。韫欢道:“快说啊,她上哪了?”我半天才说:“葆君不是在梦蕉园吗?”韫欢道:“不,她不在梦蕉园。”一旁的上官黎也被搞懵了,问他们:“究竟出什么事了,慌慌张张的?”史钗咽了咽冒烟的喉咙,嘴唇颤抖,回道:“「碧月绣坊店」遭劫了。我们那条青果巷……所有店铺被人打砸抢掳。”上官黎一听,惊得两眼比灯笼还大:“你说什么?被人打砸抢掳?”房胤池和金寅钏相视一望,两人目瞪口呆。我这才听明白,原来,史钗来找葆君专为传达消息。我陡生怪念,忙问:“那葆君呢,究竟知不知道?”众人你看我、我看你,个个唬得像暖水瓶里膨胀的木塞,眼看会爆裂开了。上官嫦一转双眸,说到:“葆君好像进竹茅楼了。先前,我看见她手拿绣绷,在后苑同女工坐着哩。”上官黎听罢,立时跳喊:“那赶快进竹茅楼里找。”
众人推推搡搡,绕出花团围簇的牡丹亭,沿一条回廊,直奔后苑竹茅楼。刚走近门口,王瑞贺带着葆君言笑晏晏走出来。“葆君,你怎么在这儿?”上官黎拧住口,惊嘬嘬的,硬着胆,喝了一声,抓住了葆君的手。葆君正欲问话,韫欢和史钗颤声道:“快去你的绣坊店看看,已经被人……”葆君茫无头绪地一笑,问道:“被人怎么了?”“别问了。”我也抓住葆君的手,说:“听说让人打砸抢掳了,还愣什么呢,快去看一看。”葆君顿时一惊,脸色顷刻由红转紫、再由紫转白。
史钗来不及同葆君细讲,和众人一道,急急忙忙奔向繁华的青果巷。夜色渐浓,月光犀利,照彻大地。只见街巷两旁警卫堆立,旗幡蔽月,人烟凑集,车辆堆填,待众人挤进围拢巷道的人群里,方清清楚楚看见一爿店铺、牌坊已是稀零八落,糟糟杂杂。葆君一看,「碧月绣坊店」亦是面目全无,门槛窗棂,桌椅板凳皆惨遭荼毒。最要命的是,店铺里珍贵的针锦绣品已被抢掳而去,烧毁一空。
葆君望着这一切,再也无法控制情绪,“哇”地一声嗷嗷哭起来。众人皆束手无策,因为物品损坏严重,只能任由公安警卫同志清理现场。王瑞贺捡起飘在门口的一条鲛帕鸾绦,恨恼地说:“瞧,只捡到这一条。”说时,把那条鲛帕鸾绦递给我。我拿在手上,这还是前一夜,葆君在梦蕉园特意为省城客户绣制的绣品。公安警卫问:“请问店主是谁?”上官黎一听,赶忙将葆君唤来:“警卫同志,店主是葆君。”公安警卫望望葆君,为她做了简要笔录,主要针对财产损失情况进行了填报。葆君双手颤悠,脸色苍白,显出一丝暗晦,一直不停地抽泣。我凄怆地问公安警卫:“究竟怎么回事?你们快告诉我。”公安警卫告诉我:“最近,一些破坏社会安稳的流窜份子,在芙蓉镇制造混乱。他们罪恶昭彰,逆行倒施。”众人有的劝说葆君,有的整理残存物件,夜色迷茫,人来人往,让人不由得揪起了心。王瑞贺望着一卷被烧毁的徐悲鸿《八骏马》图,欷声道:“这副绣品绣成不易,可惜被不法份子付之一炬。”史钗仍在悲声抽泣,就在当天下午,她刚刚从店铺出来,发现数十个穷凶极恶的歹徒,冲进巷道,烧夺抢掳,打砸破坏。她吓呆了,像一只被鬣狗拖住后腿的羚羊,幸亏被人拽出巷道。现在,看着淘宝饰品店被糟蹋,心痛不已。公安警卫梳理秩序,安抚民众情绪,化解围观群众激奋的心情,忙里忙外。我手拿绢帕,轻轻沾了沾葆君脸颊上的泪珠。王瑞贺用臂膀拥紧葆君颤抖的身体,低声呵护,说:“不要紧,不要怕!一切会由梁夫人作主。况且还有我。”葆君木然凝望眼前景象,心神憔悴,周身疲乏,两眸清泪飘然滴洒。
当夜,葆君在众人劝解下来到香墅岭。坐在宽畅的大客厅里,梁婉容始终沉默。众人站着、坐着,依次有上官黎、王瑞贺、梁婉容、上官仁、葆君、萧老太太和鲍臻芳、房胤池、金寅钏、还有上官嫦。大家皆愤恨不平,像一群原始人,面对土著人一样,气氛非常尴尬。房胤池义愤填膺地说:“那些社会败类,只会欺压百姓,只会‘哗众取宠’。国家和人民肯定不会容忍他们的存在。”金寅钏道:“让无辜平民百姓做炮眼,他们真是胆大妄为,歹毒至极。”上官仁掐灭烟蒂,凝聚目光,吼说:“幸好葆君不在现场,万一伤及人身安全,可怎么办?”梁婉容在唇边润了口茶清嗓子,对葆君说:“葆君你也别伤心,财产损失不由人,只要你平安无恙就是阿弥陀佛了。过了这阵儿,「碧月绣坊店」要重新营业。哦,省城客户的订单你绣出来了吗?”葆君揉着红肿的双眸,回道:“夫人,省城及先生共有五副作品,已完成其中两副,也已让糟蹋了。”梁婉容嗬嗬嗓子,劝慰道:“行了,把芙蓉镇的情况给他讲讲。你先放下手里刺绣,休息两天,等安稳了再说。”王瑞贺揽住葆君的肩膀,歪着眼望,见她神色凄然,脸庞像番茄上蕴着的一层凝脂,又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看上去阴阴沉沉,寻不着半分暖意。我则一手攥绢帕,一手攥遗落的一条鲛帕鸾绦,像一只晒太阳的狒狒,呆呆静坐在侧。上官仁情绪激动、言语膂烈,当然知道这群匪徒的不法勾当,是在向国家、向当权者示威。无辜百姓才是他们点燃导火索的工具。上官仁说:“目前,青果巷不安全。葆君身单力薄,不适合继续开店,以我看来,需重新挑选一处地段,再立门户为上策。”上官嫦握住葆君的手,喃喃地说:“你别怕。你安心刺绣,其余事都由大家给你操心。”葆君点点头,哽咽地回道:“我不是怕,只是惜憾绣品,糟蹋不说,也全都白白浪费了。”我坐在桌旁,一手微托下巴,有意无意间,端祥那条鲛帕鸾绦上精美的图案。
2003年农历五月初五端午节,素有插艾叶,戴香囊,吃粽子,撒白糖的习俗。端午节是中国祭奠伟大爱国诗人屈原的一种重要仪式。为此,香墅岭纺织厂放假一天。几乎大部分竹茅楼的员工都自制了丰盛的竹叶卷棕子。
这日,姒丹翚和一群女工伫立后苑池塘畔翘首等候一个人。片刻功夫,沙棘花拎着饭煲锅进入众人的视线里。众女工一望,她满头乌发间编着一圈发辫,身穿一件由山庄扎染的青花布缝制的轻袅衫,衣服式样仿古典:上衣斜大襟,一排纽扣自胸口溜向下腋,高领窄袖,水印荷花,裤子大裤脚,风吹如灌笼。尚未走来,众女孩已簇拥,嚷嚷开了:“瞧,沙棘花这件衣裳别出心裁,盈盈湛湛的,看得让人羡目。”而姒丹翚一样周身鲜美,上身是蕾丝长袖衣,下身是映牡丹直筒裤,干练得体。伫立人群中的秦嗣嗣,则是一身雪白绸纱没膝裙子,配着一双矮凹亮梭梭的皮靴,露出一双青草色沿边袜子。众女孩攀比斗美,一时之间,煲饭锅搁在石阑上,无人问津。
雪琼楼内,我在头发上簪了一支新艳的茉藜花,揽镜自照,听见窗外远处有女孩说笑声,于是收拾停妥走了出来。未走近池塘畔,一群女孩嬉笑怒骂。我靠近她们,看见沙棘花拥在众人中间,让姐妹赏衣服。我温软地问了一声:“哟,大家都在哩。”众女孩一回脸,望见我伶俜地立在身后。沙棘花一惊,随即笑道:“呀!是淑茵姐。快,我们大家正准备吃棕子哩。”姒丹翚望见我穿着柳如丝香云纱旗袍,裹着匀称的身段,衬得我美轮美奂,感叹道:“姐真漂亮。瞧,一件旗袍甚是合体,羡煞人啦。”我浅浅微笑,有些难以招架,绕开话题:“你休要取笑我了。快说,是谁做好的棕子?”姒丹翚笑道:“当然是沙棘花。”
沙棘花揎拳掳袖打开煲盖,只见一锅糯米粥中,搀杂着蜜枣、枸杞、花生、葡萄干、腊肉、素馅、豆沙,红囊莹肉,直叫人垂涎三尺。我笑问:“棕子看着就好,沙棘花妹妹怎生得这么一双巧手?”沙棘花一面给大家盛棕子,一面低笑:“往年村子里,每家每户端午节都要做棕子,我家尤其做的出彩。”姒丹翚将一碟棕子递给我,我拿着筷子尝了尝。沙棘花回脸问:“姐姐,味道如何?”我品着甜腻腻的棕子粥,直觉得舒袒,笑道:“色美味绝,好似王母娘娘的瑶台宴,真是好吃。”姒丹翚吃着棕子,忽然发现我胸前挂着一个香囊,笑道:“姐姐,你所戴何物?取下来让我们瞧一瞧吗。”万般无耐,我将胸前挂的香囊拿给她。香囊是葆君前一夜绣给我的,一共是两个,还有一个给了上官黎。姒丹翚将香囊托于掌心,细细一瞧,见是《凤凰街枝》图案。“你们看,”她惊叹地说,“凤凰是百鸟之尊,姐姐配带它,真价显身份。”我一听,欣悦不已,但不露声色,只说:“婚后半年多,眉稍眼角越添了许多月痕。更别说,腆肚露股,小腿挺硬。”沙棘花望见我哕出枣籽,笑颤颤地问道:“姐姐,枣儿蜜吗?这种红枣镇上少有,是我前日让人从家里稍带来。姐姐若是吃了喜欢,我便再拿些枣儿给姐姐。”我听后心里美滋滋的不说,觉得沙棘花恭敬我、谦护我,曾经对她百般不解和怨怼,顿时烟消云散了。还没回答,秦嗣嗣挤过来伫立我身前:“瞧姐姐,她不仅棕子做的好,这说话听得也人妒忌了。”正说话呢,萧老太太拄拐漫步而来。我猛然一见,陡生惊疑,心想:老太太往日总待在毓秀楼,今日为何走出来了,若摔着、磕着,那谁也担待不起。这般一想,我急忙放下碗筷,汲步迎接。我说:“老太太,你怎么就走出来了?外头风大,小心着凉。”萧老太太并不注意我说话,偏往那堆女孩中间望,半晌说:“方才听上官嫦说,池塘旁一群女工们说笑着哩,我心里憋慌,走出来瞧瞧。”我扶稳萧老太太,慢慢朝女工们走。当女工们看见老太太出来散步,纷纷迎上,细声娇嗲地问:“老太太快来,来塘畔吃棕子。”我们随着大家伫立池塘畔,有人发起了牢骚:“嗳呀,咱们只顾自己享用了,竟把老太太忘了。棕子制作的味美鲜口,该给老太太也送一份去的。”哪知沙棘花嘿嘿一乐,笑道:“你们别急嘛,我早给老人家准备了。你们等着,我马上给老太太取来。”说完,一转身跑进竹茅楼给老太太取棕子。萧老太太坐在铺垫蒲草的石阑沿上,目光无意往四面观看,旦见:草香花落处,莺老柳枝轻。家燕携雏习,鲤鱼唼水嬉。萧老太太微笑着说:“端午节了,景致一天胜过一天。这倒让我想起来了,玉凤给准备棕子了没有?”我赶忙应着,笑道:“老太太您犯的着操这份闲心。端午节是个大节日,她能忘了不成?”萧老太太看了眼姒丹翚,见眉目清秀,身材欣长,出落得水灵灵俊俏,感叹道:“这丫头几天不见,又换了副模子。”众人听了都不大明白,相互望着。我遂问:“老太太,您究竟是何意思呀?大家不明白了。”萧老太太啊哈一笑,拿拐指指:“愚钝!你们瞧不见,这丫头站在人中间,属她最漂亮吗?”众人如此一听,全都放怀笑出了声。
半晌,沙棘花两手托着一碟鲜棕款款走来。待走近萧老太太,将棕子恭敬地递到手上,说:“老太太,这是我给您单独做的一份,怕您吃不消,所以糖份少些。来,我给您喂。”萧老太太听了乐不拢嘴,对此好一番褒奖。
端午节这天傍晚,莫愁湖畔涌现众多情侣佳偶。湖岸一只竹筏上,史钗静坐竹筏中间,松松挽着头发。她低垂脸蛾,搔首弄姿,柔美的目光所及之处,几只僻鹈在竹筏边游动。而坐在筏子外首的韫欢,脸露欣色,目带笑意,手执竹篙,正徐徐划动木筏。
“径曲梦回人杳,闺深佩冷魂销。似雾濛花,如云漏月,一点幽情动早。”韫欢在为他苦苦追寻的女孩祈祷,他有心将史钗像个活菩萨一样供着、捧着、奉着。他看着史钗脖颈里围着一条桑蚕丝水墨油画绉缎披肩,韵味十足,露出女孩娇柔矜持妩媚的姿态。旦见史钗:细柳弯眉映衬桃花腮,樱唇粉面巧搭莹亮眸,尤其涂着淡淡的唇膏,在斑驳闪烁的阳光下,婉约性感。史钗将头发松松散开,用指尖轻轻梳理发梢。史钗心里怯喜,拿着一个掌心大小的镜奁,不料,竹筏一个颠踬,镜奁滑入了湖中。史钗一惊,失声喊道:“镜奁!镜奁!”韫欢随之一惊,放下长篙,俯下身往湖水中探。“糟糕!一定滑入湖底了。”他说。史钗脸庞紫一阵,白一阵,为此深深恼悔。韫欢想了想,飞快地脱了衣裳,想要跳入湖中。史钗一看他要跳入湖中,起先坚决不允许他这么做,但经不住韫欢的强烈要求,只能随他而去。虽说是湖岸,韫欢已被湖水淹没了头顶,他上窜下游,像一条出水蛟龙,不断搜寻落入湖底的镜奁。史钗爬在筏边,注视他的一举一动。湖畔芦苇摆拂,尖利的苇叶如同剑戟,一不留神,将韫欢赤裸的身板上划出一道血印。更要命的,一些宛如链锁般带着韧度的水藻,缠绕他的四肢,阻挡他的视线,使他抽拔不出手脚。水波荡漾,惊起一滩芦苇丛深处的欧鹭。史钗望着面前男人,裸露酱红色的肌肤,发达的肌肉,彪悍的形态,义无反顾地为她所做的一切,已将她牢牢攫住和征服了。须臾功夫,韫欢从湖里捞出了镜奁。史钗一望,喜形于色,一直看着韫欢傻笑着爬上竹筏。“史钗,我的美人儿,怎么样,我给你捞回来了吧?”韫欢吐着粗气笑道。史钗一脸惊异,简直不敢相信会失而复得。“谢谢你。若不是你肯定就丢了。”史钗嘟哝不止。两人说笑着,将竹筏划入更深的芦苇丛下。筏子泊停平稳,韫欢问:“喜欢这儿的环境吗?这可是我预谋好的。”史钗笑道:“预谋?你怎么用‘预谋’两个字?”韫欢两腿交叉坐着,一手微撑下颔,摆出一个极有个性的pose!“你猜一猜嘛?”韫欢神秘地笑了笑,摘下一片芦苇叶,撮成口哨,吹了起来。史钗满意地望着韫欢,知道自己一颗浮躁的心已被他俘虏了。“暖雨晴风初破冻,柳眼梅腮,已觉春心动。酒意诗情谁与共?泪融残粉花钿重。乍试夹衫金缕缝,山枕斜欹,枕损钗头凤。独抱浓愁无好梦,夜阑犹剪灯花弄。”史钗暗自念诵一首词,想象起了伟大词人李清照一腔凄婉哀伤的愁畅。仅管眼下夏意浓浓,并不是春风怡人的时节,还是让她有一点忧伤,一点激奋。两人躺在竹筏上,不由得肌肤相亲,拥抱在一起。韫欢深情地吻着史钗,心房像一头乱撞的小鹿,慌乱不已,浑然不觉间将史钗融化进自己的胸膛里了。
莫愁湖畔的岸堤旁,几株枝叶婆娑、茂密荫绿的桑树在风中琅琅回响。一隆埂坡下,一对母女背着古藤豦筐,伫立树下打量。女孩约摸十七八岁,身着一袭蚕丝织成的缎绿裙子,腰间粉色裙带正随风飘动。她芙蓉出水,全身上下透出一股轻灵之气,肌肤娇嫩、环姿艳逸、美目流盼、桃腮带笑、含辞未吐、柔情婉约,说不尽的温柔可人。人们远远望去,看见女孩两肩瘦削,动作伶俐,将背上的豦筐放在地上,张望满树绿荫。
这个女孩名叫璩鸯,是芙蓉镇选拔出来的织布养蚕女。她随母亲来采桑叶,是要回去养蚕。她观察年势已高的母亲,慢慢攀爬到树上,不停地采撷碧绿的桑叶。也许是要采摘大量桑叶的原故,也许是傍晚的阳光照得她有些陶醉,她不再关心母亲,而是沿湖堤走向湖畔,观望在湖面竹筏上嬉耍笑骂的男男女女。伫立湖畔,疾目望去,一些人在花舫和小舟上吟歌弄舞。她信手摘下一朵菖蒲花,坐下来久久凝视。黄昏一抹幻霞,在她头顶变换五种色彩,团团白云,将一绺霞光渲染成鸡血石一样的透澄色。青黛蓝浠浠漓漓将天际丝丝的氤氲都凝结成碧玉玺般的晶亮。偶尔抬头远看,发现落霞接地,仿佛傍晚之后的黑夜幕布就要垂下。
谁料,此时,一个意想不到的状况突然出现了。由于天色已暗,蒙灰一片。桑树上,她的母亲踩断一根树丫,身子猛趄,从树上重重地摔落。“有人掉下树了。”一个人喊了一声。深思中的璩鸯唬了一跳,“谁掉下树了?”她胡乱猜想,紧跟着调头跑向湖堤。“妈,妈!”还未跑近,就见母亲四脚朝天,躺在秃露的石砾地上。“妈,你怎么了吗?妈,妈你没事吧?”当她抱住摔得晕头转向的母亲时,刹那,吸引来许多人的注意。
夜幕下,我的头上戴着一小朵cChannel山茶花珠宝,指尖搓着一片菖蒲叶,同鲍臻芳散步,将要返向山庄,经过桑树下时,遇见了发生的情况。鲍臻芳惊惧道:“好像有人掉下树了,肯定出事了。”她牵住我的手,我们急急走上前。众人围拢观望,不时传来一阵唏嘘声。有人道:“这么大岁数了,还上树采桑叶。”也有人议论:“从这么高的树上摔下来,一定会摔坏的。”璩鸯顾不上那些七嘴八舌之人,摇撼着母亲的身子大叫:“妈,你不要紧吧?”半天过后,她的母亲才缓回一口气:“女儿呀,妈不要紧,只是岔气了。我,歇一歇就会好。”鲍臻芳扯了扯我的衣角,问:“这个女孩你认得吗?”我仔细一端祥,发现原来是璩鸯,便点头说认得。我和鲍臻芳及众人正在屏声静气地探望,一个女孩挤进人群,嚷嚷道:“诸位,发生什么事了?让我瞧瞧。”我们回眸一望,挤进人群的人是余鸯。余鸯急不可耐地道:“阿姨,你怎么了?”璩鸯一望,原来是常在湖面上捕鱼的渔女,从而嘤嘤泣泣道:“她从树上摔下来了,还不知道怎么样了。”余鸯听后,问老妇:“你哪儿痛?能站起来吗?”老妇嘿哟了半天,手捂腹肋,但始终站不起身。于是,有人揣测说:“想必一定是摔断肋骨了,否则不会这样。”鲍臻芳蹲下身,拿我的绢帕将璩鸯母亲脸额上的灰垢揩了揩,问道:“阿姨,你恐怕受重伤了。”余鸯目不转睛地望着母女俩,心中焦急,请求众人帮助他们母女。我伫步四周束手无策,只望见老妇手臂上条条划痕,斑斓若锦。再一看,老妇满额涔汗,青筋暴突,脸膛发紫,声声吟痛。于是,我只能微尽薄力,看护她们采摘的两筐桑叶。鲍臻芳对余鸯说:“天快黑了,应尽快将她送回家,或是送进医院。”余鸯正在犯难,不料传来一个男人雄壮地吼声。众人回目一望,韫欢带着史钗急沓沓地步入人群,靠近母女俩。原来,当韫欢和史钗从芦苇丛里荡出筏子回到岸上,恰好发现一群人围拢在桑树下。他们感到好奇,双双走来,方得知母女俩正处于险境。韫欢走近老妇,获悉她从高高的桑树上摔下,已身无乏束,为此深感动容。思来想去,韫欢一咬牙,果断地对璩鸯说:“你别怕。让我送你们回家。”韫欢并不是哗众取宠,他言必行行必果,说完,一俯身蹲下身,在众目众目睽睽之下,将老妇背在了身上。我和鲍臻芳发现两筐桑叶留在原地,当即做出决定,背起箩筐,随在韫欢身后。数分钟以后,我们走进璩鸯家篱院,韫欢将她母亲放在房间床上,众人方长吁了一口气。璩鸯给韫欢和我们倒了杯茶后,跑出门找大夫。夜色渐昏,乌云压阵。天边黑黝黝一团厚云,狭着水气,仿佛蕴酿一场暴雨。鲍臻芳伫立房中,环眼一望,墙上有棱有角的木制方框中,珍藏着一张陈年旧照。她出神地望了许久,一个怪诞的想法从脑海深处冒了出来。“淑茵,你瞧。”她将我拽到一边。我顿然一愣,随即问:“臻芳,你让我看什么?”鲍臻芳想了想,附在我耳畔低语。我听后大吃一惊,目瞪口呆地望着她。然后,又望向余鸯。这一看不要紧,着实把我吓了一大跳。我们眼前的余鸯,含娇倚榻,素长脖颈鹅蛋脸,柳叶弯眉单凤眼,身材轻挑,曼妙生姿。在一袭青衫长裙的映衬下,余鸯冰肌玉骨,绀黛羞春华。余鸯斜目一看,发现我们在望她,惊嗔之外,问:“姐姐为何打量妹妹?让人害羞又难堪。”我登时惊诧,猛然意识到轻薄失态。鲍臻芳口直心快,问道:“余鸯姐,你可认得此人?”指了指璩鸯。余鸯随她指处一望,照片中一个素脸素蛾的女孩同自己出其的相像。“我……我……你们说的是她?”余鸯嗔怪地睁大了双眸,脸色转瞬为之一变。身旁韫欢和史钗也注意到了。余鸯和璩鸯两个人相貌相似,且名字中都有一个“鸯”字。我早知失态,胡乱掩嘴不及,已发现余鸯嘤嘤哭泣。“余鸯姑娘,你怎么了吗?”众人一阵手忙脚乱,躺在床塌上的老妇强忍疼痛,扭转身轻轻攥住余鸯的手。“姑娘,阿姨谢谢你了。你怎么哭了?”我拿纸巾揩试余鸯的泪水,她却回绝了我。“妈!”她突然失声喊道。众人一听,目光像一支支利箭盯着她。那老妇全身一颤,悲苦不已,只连连道:“啊!你,你,你……”连说了三个“你”字,再无话声了。余鸯唇颤泪洒,见她并不否认,便确信了“自己”特殊的身份。“我早知道还有一个孪生妹妹,不料想苍天捉弄,命运安排,会让我们母女得此一见。”老妇深知罪孽深重,应允道:“十八年前,在福建石狮,一个村庄诞生了一对孪生姐妹。你父亲身单体弱,在你们降生以后,就离逝而去。后来……”她哽咽着,已泪眼模糊。余鸯咬着嘴唇,伤心欲绝,问:“那再后来呢?”老妇忍痛含悲,半晌道:“你父亲死后,我一人无力哺养你们姐妹两人,将你送给了一个渔夫。那渔夫把你抱走后,杳无音讯。后来得知他已离开石狮另谋生计。我含辛茹苦带着你妹妹,把她养大成人。五年前,为了生存,我带着她从石狮来到了芙蓉镇,一住就是五年。起初,我以为你们姐妹此生无缘,谁想,五年前来到芙蓉镇后,打听到一个余姓人家一样有个女儿,同我的璩鸯长的一个模样。起先我并不相信,以为是个巧合,今日一见才真正相信了。”余鸯听了泣不成声,又不依不饶地问:“那我们的名字是怎么回事,为何都有个‘鸯’字?”老妇目含凄泪,努力回忆,道:“当初渔夫抱走你时,我们约定,名字中各取一个‘鸯’字,恰比水里‘薄命鸳鸯’,以图吉利,根本也别无他意。”话说至此,余鸯已声声悲泣。众人围聚在余鸯生母床塌前,忙前应后抚慰两人。
半个时辰后,璩鸯带着两名大夫返回家。两名大夫年岁不大,但手脚利索,医术精湛。一看老妇情形不妙,建议立刻搭乘他们的车,前往医院救治。事实上,韫欢准备将老妇直接送进医院治疗,但考虑到老妇疼痛难忍,以及一时半会不知进哪家医院,才将她背回了家。众人听从两名大夫的建议,将老妇小心翼翼地抬上了救护车。
当我和鲍臻芳返回山庄后,大雨潇潇,疾一阵缓一阵泼天黑地倒泻了下来。我把余鸯的故事告诉了上官嫦,上官嫦又告诉了梁婉容和上官黎。于是,大家全都知道了余鸯的悲惨身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