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鹪鹩情深 第三十八章 韫欢伏罪香墅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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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铺满月光,仿佛柔软银亮的黑白绸缎,一眼看去绚烂光滑。梁婉容和上官黎两人沉静在温馨、美妙的月光里,暄谈人生感悟和心间繁琐。仅管上官黎语出谵词,口齿不清,但在攀谈中,表达了想取我为妻的一个重要想法。
上官黎握住梁婉容的手,手掌温润,红润里露出层层褶皱。他用一种肯定的口吻,笑道:“淑茵,大家都清楚……一个多么好……多么好的姑娘。”梁婉容心知肚明,拐弯抹角地说:“既管她人好,但你要知道,她是上官家的女仆,她的家在农村……”她哽咽着,喉头腥痒,难以言续后面的话。“我知道啊。”上官黎注视着母亲,显出不服气的样子,“她勤劳、善良,会照顾我,而且人长得也漂亮。”梁婉容感到上官黎的心理问题严重,开始觉得为难。他了解上官黎的脾气和禀性,从小到大,他逆来顺受,怎么可能违被自己的意愿呢?“黎儿,从小到大,我们上官家族都指望你大展鸿途,指望前途似锦。你与梦鹂之事,已使人震惊,已使我们扼腕叹惜。你在北京的奶奶不只一次催促,让我们多关心你的个人问题。你明白吗?”“妈,我当然晓得。”上官黎的嘴角泛起一丝倔强,“你们不应该让奶奶为我的事操心,尤其是梦鹂之事。我长大了,所有的事我能自已解决。”梁婉容想转移话题,拿起鸡毛弹,在四周装模作样地摆弄:“天下女人比牛虱多,你何必为一个淑茵煞费苦心呢。我们家族不怕遇不上好女人,你也不怕找不上好女人。”
梁婉容顿了一下,回脸望上官黎。而上官黎一凝双眉,嘟怨不止:“婚姻自由,难道要我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梁婉容道:“我们走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还多,你要慎思啊。”两人正说话,上官嫦捧着郁金香花束从门外走入毓秀楼。上官嫦将花束插入上官黎房间的青釉瓷瓶里:“哥哥,花儿鲜艳漂亮。是哈男摘给你的。”上官嫦将花枝理顺,笑望着。上官黎嘿嘿一笑,拨了拨头发,微扬眉毛,回道:“那小子想事倒周全,你要学会尊重他。”“我知道!”上官嫦揽住他的脖子,亲昵地说:“他呀,是学校里的多面手,会弹琴、会唱歌、会写情诗,无所不会哩。”“他是一个男孩子,你不要和他陷入感情的泥涡里了。”梁婉容微叹了一口气,取下左腕上的佛珠,轻声念叨了一会儿。“阿弥陀佛!”梁婉容又一声微叹,将佛珠戴回了手腕上。“妈妈,实话告诉你,哈男的家虽然在农村,可他一点也不土气,他对我好,真心对我好,我们在一起很快乐。”梁婉容道:“你们快乐就好,只是不要感情用事,朋友关系而已。”“这个我知道。”上官嫦抚了抚母亲的额头和脸颊,接着说:“我会处理好同他的关系,我们只是要好的朋友,他对我好、关心我,把我当作妹妹。这次来,他说想要见哥哥,哦——他,我都将他忘了,他站在门外面哩。”梁婉容难为情地说:“那你快点将他叫进来,人家是好意呀。”上官嫦一甩手,登、登、登跑出门外,继而从门外将一脸欣悦的哈男唤入房间。
哈男属于在外人面前比较腼腆之人。上官嫦带着欣赏的目光望着。他,浓眉亮眸,阔脸方额,透出一股盈盈笑意,身着直领蓝云锦,夹里对襟,胸前以绦带随便一系,正得意地望着上官黎房间里的人。他们都是上官嫦的亲人,自然对于上官嫦的个人选择和决定不作非议。“阿姨好,哥哥好!”哈男甜腻地说。上官嫦拉拉他的手,将其唤到上官黎和梁婉容的身边。上官黎静静地凝望,脸庞上平静袒然。梁婉容也望着,晴和一笑,说:“男孩面相清秀,像熟人一样,让人坦然,只是,”一凝眉,又踌躇道:“人倒是份外实称,那好,你坐下。”哈男一听,乖顺地坐在竹藤椅上。梁婉容想了一想,笑道:“我知道你和上官嫦的关系好。我不反对你们交往,然而,”梁婉容望了望上官嫦,看见她也正注视自己,继续说:“我不反对你们做朋友,希望你们以学业为重,不要愈越普通朋友这一道底线。”
一旁的上官嫦揽住梁婉容的脖子,怏怏不乐地说:“妈,你在说什么呀?我们当然是朋友了,但,是比较要好的朋友。妈,你放心,我们会以学业为重,绝不耽误彼此的学习。”哈男微微皱了皱眉,仅管表情难堪,还是铿锵有力地说:“我喜欢上官嫦。但是,是限于要好的朋友,我会陪伴她,照顾她,一直到我们大学毕业为止。”上官嫦呶着樱桃小嘴,望着喜滋滋的哈男。上官黎咽了咽喉咙,浅声道:“你可不要欺负我妹妹,一定要保护好她。”“这个请放心。”哈男一急,红着脸辩解地说:“在学校,只要有她在的地方,就有我哈男在,我绝不会让别人碰她、欺负她,你们放心。”梁婉容一听满意地笑了笑。
众人在一片欢声笑语里走出了毓秀楼。上官嫦拽着上官黎,哈男则跟在他们身后,同梁婉容伫立兰蕙园里。淡风轻轻柔柔,如一张大网将一座花园牢牢罩住。如此之好的天气,不禁让他们慧心一笑。花园深处,梁婉容望见我穿着一件翠绿色软绸质料的媚嬉装,长裙曳地,漪逗芳华。我专注地拿着洒戽,在丛丛郁金香上浇洒水珠。月光像一只五彩的花环,轻然落在花园里的花枝上,花园里有甜蜿豆、香蒿和繁缕。还有琪花异草,攀篱藤萝。不知不觉间,大家汇聚大片郁金香花丛里,说着话、聊着天。
蓦然,从香墅岭外走进三个陌生人。梁婉容只觉分外眼熟,一时却不辨情形。他们走向花园,看见梁婉容和我、上官嫦、上官黎和哈男伫立郁金香花丛里。“扑通”一声,尚未靠近上官黎,韫欢便已下跪。“黎哥,请你宽恕我,我知道错了,一切皆因我鬼迷心窍,希望你念在我们兄弟一场的情份上,宽恕我的过错。”一望韫欢跪地企求,一旁的上官黎先是一怔,继而大声吼叫:“你,原来是你?谁让你跪在这儿——”韫欢泪水涟涟,抹了一把眼泪,啼啼哭哭道:“我的父亲住院了,家里情况又不好,手里一时紧张,鬼使神差,便出此下策,做了这种狗彘不如的事情。但,但是我知道,你一向有情有义,一定不会再深究于我。我知道,你一定能原谅我。更何况我们曾是‘黑白双煞’哩。”上官黎敷衍地哼了一声,幽幽冷笑。“黎哥,求你了,原谅我。我给你当牛作马,鞍前马后,让你当奴才一样使唤,只希望你从今往后把我像人一样对待。”上官黎诧然一听,有些彷徨不已,道:“请摘下你虚伪的面具,抬起人高贵的头颅。全是你咎由自取,不是我没把你当人看。”韫欢道:“不!黎哥,只这一回,给我一次机会。”他跪地求饶,十分诚恳。
伫立郁金香花丛里的梁婉容和我已瞠目结舌,睁大了双眼注视着韫欢。韫欢身着旧竹布长衫,外面罩一件镶暗边蝙蝠花纹的烟色缎马褂,微垂着头,他哪里敢正视上官黎,依然吱吱呜呜:“我们兄弟一场,一向有情有义,你一定会原谅我,对吗?”上官黎冷声道:“你还知道我们是兄弟吗?”他顿了顿,紧皱双眉。上官嫦自言自语,咕嘟道:“你们充其量是利益朋友,并非生死之交。有用之时,贴着猴屁股儿,没用之时,一脚揣开。”韫欢喋喋不休地说:“黎哥,你原谅我一回,从今往后,我听你安排,任你使唤。”梁婉容心中傒倖,脸色一黯,刚想发怒,但碍于上官黎的情面压制住了,她担心上官黎的身体和病况,遂婉转地说:“你不要跪在这里了,上官黎大病一场,现在还未完全康复,你们不要再纠缠他了,所有的事情你们找上官先生,他会给你们一个结果。”话刚一落,上官仁和王瑞贺从纺织厂走向鸳鸯亭。“先生,先生——”韫欢一看上官仁从纺织厂出来,跪移到他的身边。“请你饶恕我,一切错皆在于我。”上官仁骇了一跳,看见韫欢跪倒地上,一时茫然无措。王瑞贺铿锵地说:“先生,他就是那个盗窃犯。”上官仁猛然醒悟,刚要开口,发现韫欢的父亲取出一支烟,递给他:“上官先生,多亏您保举,他只在监牢里待了一年,倘若不是您,我真不知道他要在监狱里蹲守何时啊。”上官仁看了看,一咬嘴唇,回道:“出来了就好,谁也有犯错误的时候,何况他还这么小。”韫欢的父亲脸膛微紫,带着一丝羞愧、一丝窘难。韫欢父亲道:“以后,我一定会好好教育他,不忘您的恩德。”韫欢跪在上官仁身前,抓住他的腿说:“上官先生,你当我是条狗、是个畜生,千错万错,是我韫欢的错。”上官仁一听,感到忍俊不禁,那点往事早如过眼云烟,从他大脑深处消逝了。此时,他们再次出现,倒使他心里悸动、心潮澎湃。“韫欢,亏你和上官黎是铁哥们,会做出此等寐良心的事儿。”上官仁一摆手,悻悻地说:“不要求我,看黎儿的态度吧。”听完上官仁的话,韫欢背身跪向上官黎。“行了,算我上官黎瞎了眼,错信兄弟。”不等他说话,上官黎气昂昂地说。上官仁凛然慷慨地道:“盗亦有道!人生谁无苟且之事?你快站起来。”然而,归劝了几句,韫欢就是不动声色,无耐之下,上官仁吩咐我扶起他。“起来,快起来,先生让你站起来呢。”我软语温存地说。韫欢表情劻勷,一仰头,看见一个美貌水灵的姑娘催促他,心间由衷一阵激荡,回脸望望身后的父母亲,终于听话的慢吞吞站立了起来。上官仁“噗”地吸了一口烟,宽宏大度地笑了笑。我说:“先生肯为你说话,已是仁至义尽。你是自欺欺人,做了本不该做的蠢事。”上官仁问:“为什么不好好找份工作做呢?”韫欢刚要开口,他父亲说:“韫欢一直有疾病,不慎重体力,这两年刚有好转,我们正想给他找份差使干呢。”
上官仁凝望韫欢,见他两条浓密双眉叛逆地稍稍向上扬起。带卷的细长睫毛下,有着一双像玉露般晶透的眼睛,高挺的鼻梁,像鲜花花瓣一样粉嫩的嘴唇,微微翘起的下颔,使得五官搭配美妙,衬着旧竹布长衫。而韫欢一样望着上官仁,只见他貌似秋霜菊花残,神如虬松意丰发。两个椭圆形镜框,一张巧舌如簧的厚嘴唇,加之一件蓝格子府绸长衫使他倍显年轻。
月光包裹着每个人,远处山腰间有轻如岚烟的雾色缠绕,如一条张牙舞爪的巨龙盘桓。上官仁知道韫欢是自取其辱,这个犯了错误的年轻后生,此时有一丝孤掌难鸣的意味。而梁婉容对面前偷鸡摸狗的“强盗”嗤之以鼻,她心中鄙夷、排斥他,恨得想将他赶出山庄。但有上官黎的原故,也因上官仁大仁大义,才按耐住心间焰火。
梁婉容望着上官黎问:“就这么算了?太便宜了。”上官黎道:“妈,我们究竟兄弟一场。”上官仁无所谓地憨憨一笑,断然地道:“只要他改邪归正,再不犯错,可以原谅。谁没有犯错误的时候?”梁婉容气咻咻地带着上官黎和我,回身坐于花亭下。只听韫欢父亲说:“这孩子从未做过见不得人的糗事,是一时犯了糊涂。他忏悔过、犹豫过。现在上官先生能给他一条生路,真是菩萨心肠。”上官仁心里想:孩子年纪尚小,一年监狱的管教对他有好处。都是生生父母,皆有儿女,上官黎不一样让他提心吊胆,劳心费神吗?好在他有悔罪之心,态度端正,人生之路悠悠长,希望他将来走好。梁婉容转而问我:“黎儿的药吃了嘛?”我心中一怔,想起下午他一直闹情绪,给他的药恐怕还搁在梨花木厨柜上呢。我有一丝胆怯,嗫嚅地回道:“夫人,药给他了,只是不知道……”“不知道?”梁婉容微扬嗓门,音调提高了八度之高,“你是怎么照顾他的?药怎么能忘吃。赶快,把药拿来让他吃。”我立刻踅身慌慌张张地回毓秀楼拿药。
刚步入客厅,玉凤换穿一件黑色小袖褊衫,头发盘成一个圆髻,笑颤如花地望我。“凤姐还没走?”我搭腔地问了一句。玉凤笑道:“正要出门呢,你就进来了。”我走近梨花木厨柜,恰好看见有药丸搁在里面。我拿上药,端了一杯水,往外走。“淑茵,夫人在哪儿?”玉凤问我。“噢,在花园。”她就随着我一起前往花园。梁婉容见我拿来药,气哼地责令上官黎:“快把药吃了。”上官黎笑唏唏地接住药,给我扮了一个鬼脸,一仰头咽进嗓门。玉凤走近梁婉容,低声说:“梁夫人,我想请个假。”梁婉容凝视她,犹疑不决:“请假?怎么了?”玉凤笑道:“明天我要上杭州,给我女儿买礼物。”梁婉容道:“那就去呗,只是明天谁给做饭呢?”玉凤用顾盼闪烁的神情望望我,不好意思地笑道:“我安排给淑茵了,明天由她给先生、夫人做饭。”梁婉容回脸问我:“你们都说好了?”我回道:“是的夫人。”梁婉容听后不置可否,目光里含着一绺轻愁薄怨。
这晚,一群女工笑语暄哗地走回香墅岭。待走近众人,一个女工问王瑞贺:“王哥,怎么都在花园里站着?”王瑞贺笑道:“没啥事儿,上官先生同客人说话。”女工们走上前一一问候上官仁等人,只听上官仁问:“单卉,又去哪疯了?你们这些姑娘们,晚上要注意安全哩。”问话的女孩名叫单卉,时年刚二十岁。只见她细腰婀娜,伶娉婷婷。一件枣泥色针织衫,袖口绣着一圈虎豹纹。头上插珠花,耳上戴翡翠银流苏。目光盈然,小嘴饱满,俏美多情。单卉张望我们,急道:“上官先生,我们到镇上跳舞了,今夜回来得晚些。”猛然又觉得冒失,于是掩嘴咯咯笑了。梁婉容在单卉额上轻轻戳了一指头:“你们这帮捣蛋丫头,千万别给他生出事来。”单卉笑道:“上官先生、梁夫人请放心,我们姐妹作伴,会有照应呢。”说完,带着姐妹们嘻哈说笑间,逶迤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