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新亮最喜欢寒假，每天早上不必急着起床，可以爬在热乎乎的被窝里看安安送来的书，这是他心里最温暖的一件事。因此，每天晚上睡觉前，夏新亮总会依据当天的心情，挑一本喜欢的书压在枕头下。在夏新亮心里，早上是家里难得有生气的一小段时光。木头在炕火里吐出熊熊火焰，发出噗噗噗的声响。夏新亮能感觉到热气通过燃烧的声音从耳朵直接灌输进身体里，一种罕见的由内而外产生的温暖。他偶尔会从书中抬起头，看奶奶挪着裹了半程又松开的小脚，从瓮里舀了水往锅里添，煮米熬粥，把他爱吃的红薯放进蒸屉里。腾腾热气从锅沿儿冒出来，溶着小米和地瓜的香气，每到这个时候，夏新亮就会起床了。他毫无抱怨地穿上带着补丁的内衣，用他小小的身躯先把被褥铺平再叠整齐。锅沿冒出的热汽很快就把房间布满了，在老旧的镜面上结了一层密密麻麻的小水珠。妈妈就坐在旁边做她的活计，缝补刺绣，这让他除了觉得温暖之外，还有一种安全感。
    小孩子心里没有多少生活的概念，但是他们并不缺少对生活的感觉。
    夏新亮吃完饭兴匆匆地跑去找安安，由于兴奋，他像只螃蟹一样横着跑跳着，进了安安姥姥家，不料安安已经回家去了。他很失落，脸上的笑容马上消失了。他没有接受安安姥姥让他上炕玩的邀请，失落地离开了。
    他脑中想着下雪那天跟着哥哥和安安打雪仗时的欢快，还有安安教他画画时的温馨，越想越觉得伤心。他还不知道猜测安安为何突然就回去了，只是觉得心里空了一块，暂时找不到可以填补的东西，只好随手捡起一根棍子边走边在地上划下一条长长的痕迹，偶尔操纵棍子画几个波浪，算是对失落的调剂。
    夏新亮没有回家，而是去了班里一个和他一样成绩优秀的小女孩儿家，那个小女孩正坐在炕上用钩针钩手链。夏新亮好奇地盯着看，就把一路用棍子划下的痕迹暂时都忘了。
    “可以教我吗？”夏新亮露出讨好的笑容。
    “我给你找根钩针。”
    夏新亮就坐在女学生家的炕沿上，跟着她一针一针学起来。
    “我做的对吗？”
    “我看看，错是没错，就是松紧不均匀。”两个小孩认真地勾着手链。小女孩儿的母亲磕着瓜子看电视。
    夏新亮失落的忧愁随着他对钩针越来越熟练的操作一点点散去了，等到夏新亮要回家的时候，已经钩好了两条鲜红的手链。他把一条手链戴在自己左腕上，另一条装在衣兜里，踩着棍子留下的划痕，边跑边跳朝家去了。
    路过小卖部的时候，他习惯地放慢了脚步。他走得很慢，眼睛盯着小卖部玻璃窗上挂出的手枪和老化褪色的零食包装袋出神。小卖部的炉桶里冒出青蓝色的炉烟，被风撕扯散看不见了，却钻进了他的鼻孔。瞬间他又像是受到了驱逐的野猫，撒开腿开始跑，手指比划出手枪的模样，“砰、砰、砰”，瞄准着路边的合欢树，假装自己是个神枪手，一枪消灭一个敌人。
    “亮亮，你跑什么？”大鼻子从小卖部提着一块熏肉出来，大声喊他。
    夏新亮根本没有看到大鼻子。他听到大鼻子的声音就不跑了，站住回过头去和大鼻子说话：“没有。”
    “过来，给你吃。”大鼻子捡出一块瘦肉对着夏新亮晃了几下。夏新亮满心欢喜跑过去吃肉。
    “叔，这肉真好吃，比火腿好吃多了。你前几天输给我的火腿就用这块肉顶了吧。”
    大鼻子哭笑不得，他当然还没有忘记那根打牌输给夏新亮的火腿，不过他也没有把火腿的事情放在心上。听夏新亮这样说，大鼻子笑呵呵折回小卖部，给夏新亮买了一根火腿。
    夏新亮带着火腿乐呵呵地跑回家。
    夏新亮把火腿给妈妈和奶奶咬，妈妈和奶奶不舍得咬，在夏新亮的再三要求下，两人不约而同咬了一小口。夏新亮把火腿给哥哥咬，夏新明停止剥玉米，咬了一口。夏新亮又从衣兜里拿出他钩的红色手链往奶奶手腕上戴，可惜手链太短，扣不起来，他又给妈妈戴，依然扣不起来。
    天黑之后，夏新亮早起温暖的感觉又回来了。他坐在炕上翻看着书，等待大鼻子的到来，扑克牌已经准备好了。
    大鼻子来了，无声地走进草棚，夏新亮的眼睛亮了，仿佛一盏欢乐的亮灯点了起来，隔着玻璃和大鼻子热情地打招呼。
    “你叔到草棚里了。”夏妈妈对夏新明说。
    夏新亮不明白哥哥怎么就变了。以前对大鼻子叔的笑脸全都不见了，两人甚至连话也不说了。他觉得问题不在大鼻子叔，因为大鼻子叔问哥哥的体育训练的怎么样的时候，哥哥就像没听到似的，制造出一股硝烟弥漫的味道。当大鼻子叔蹲在地上要和哥哥剥玉米的时候，哥哥这才从鼻子里挤出两个字“不用”。
    在昏黄的快要睡着的灯光里，夏新亮看到哥哥就会觉得寒冷。哥哥像一块冰疙瘩，坐在那里剥玉米，连续好几天没有一句话。他心里开始期盼，盼着哥哥赶紧去学校。
    寒假快结束的一个白天，家里只剩夏新亮和夏新明。夏新亮趴在炕上看书，夏新明躺在炕上想着陈晓雪。大鼻子就在这是突然造访，一进门就问：“你妈呢？”
    夏新明恶狠狠地回了一句：“死了。”转身面向墙壁不再理人。
    夏新亮不明白哥哥是怎么回事，心里生出一股厌恶。他立马坐起身，一五一十地把妈妈和奶奶走亲戚的事情说清楚。
    “回来跟你妈说一声，我拿来两袋化肥，堆在杂物间了。”大鼻子嘱咐完夏新亮就走了。
    夏新亮小心翼翼地问夏新明：“哥，你最近怎么了？”
    夏新明瞪了夏新亮一眼，没有说话。
    夏新亮怕夏新明，低头继续看书。夏新亮不像哥哥那样高大，他因为挑食，个子长得慢，瘦弱的一看就是营养不良，在班里个子是最矮的，连同龄的女生都比他长得高。因为个子矮的缘故，夏新亮尽量缩小自己的朋友圈子，只和几个和他长得差不多高，成绩一样优秀的女孩子来往。他从来不与人争吵，他知道自己肯定打不过比自己高一个头的那些同龄人。幸而他的成绩好，那些爱欺负人的坏孩子常常找他抄作业，再加上夏新明的余威仍在，他因此就不在坏孩子欺负的名单里。
    夏新亮没有受过皮肉苦，当妈妈打骂哥哥的时候，他甚至还从旁劝架，为妈妈擦眼泪。于是夏新明生气的时候就骂他马屁精。夏新亮不往心里去，恼一阵就忘了，继续哥哥长哥哥短地喊。
    这次，当夏新亮看到哥哥冷冰冰地躺在炕上，他觉得真的变了，隐约觉得有些事情过去了就回不来了，就像大鼻子叔曾在冬天的时候给他掏麻雀窝，想起来感觉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到底多久，夏新亮是没有概念的，在他心里，时间并不是每天要做多少事情，并不是每年要达到什么样的目标。在他心里，时间等同于快乐，快乐的时候，时间就是鲜活有生命的，仿佛绕在他身边飞来飞去，不快乐的时候，时间就消失了，成了黑洞。
    午饭还没有吃，夏新明也不打算做。夏新亮饿了不敢说，偷偷吃了两个凉红薯，觉得时间消失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心里的昏暗无望，一心盼着妈妈和奶奶赶快回来，甚至有几分怨恨妈妈和奶奶出门不带着他。不觉，眼里渗出几滴眼泪，又不敢出声，悄悄背过身抹干，趴在炕上的玻璃窗前等奶奶和妈妈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