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指间殆尽(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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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斐耀回到屋内,尚青还睡得昏天黑地。斐耀给他盖好被子,看着睡熟的人,嘴角溢出一抹自己怕是都没察觉的轻笑,心中阴霾一扫而光,连方才那点儿怀疑也消失殆尽。
信一个人久了,连怀疑也成了罪。
斐耀不知不觉回忆,二人来尘世几百年,人间改朝换代,战火流离,所以这“尘缘道”换着地方也开了几百年。
彼岸花,叶盛花败尽,花繁叶落时。
许是这样的日子过够了,所以当年,忘川河边,一片荒芜。二人义无反顾。
如今,依然,彼岸无彼岸,何为彼岸。
不过,现在这样就足够了。
斐耀想罢,轻轻上床,将大掌柜的往自己怀里揽了揽,睡去。
第二天一大早,尚清醒来,见斐耀还在睡着,伸手戳了戳他的脸。
斐耀睁眼,见尚青刚睡醒时的呆愣样子,忍住笑,眸色渐暗,一把将尚青拽到身前,摸着他脸,“昨天是不是饶了你,嗯?”
尚青见状,也不示弱,“昨天你让我独守空房了半柱香,你说该不该家法伺候?”
斐耀神色如常,拍拍尚青的脸,凑到耳边,压低声音,道:“那,你想怎么伺候我?”
尚青见斐耀一如往常,眼底的忧色一闪而过,紧接着脸色微红,甩开斐耀,嘟囔着,“天都亮了,还闹。”
斐耀笑着,知道尚青脸皮儿薄,所以老爱逗逗他。
二人一路拌嘴来到店中,其中主要是尚青不依不饶。
二人一进店门儿,尚青的话戛然而止,因为二人敏锐察觉了店中的诡异氛围。
店中,两鬼,一人。
二鬼专心致志下着昨日没来得及收的围棋,季寒生哄着崇隐玩儿的忘乎所以。
“停停停!不许下了,拿回去拿回去,再下你就赢了!”崇隐将臭棋篓子的本性发挥的淋漓尽致。
季寒生叹气,犹豫的拿回了棋子,又在一边泄愤似的重重下了一子。
“啪”的一声,惊得店中正在擦花瓶的老奴左看右看,见店中没异常,才又转头接着擦。
二鬼继续下棋,又静了片刻。
“哎!你把这棋子拿走!我正打算下那儿!”崇隐又开始对着棋盘指手画脚。
季寒生摇摆不定,但看着崇隐一脸不甘,还是将那枚棋子拿起,心不甘情不愿的将棋子放到了旁边。
落子声音有些大,又惊得擦到柜子的老奴狐疑抬头张望。老人家瞄到棋盘上,正赶上崇隐举棋欲落。
一旁看热闹的二人,就见老人家脸惨白了一瞬,慢慢放下手里的抹布,盯着那颗漂浮不定的棋子,眼睛慢慢瞪大,脸一点儿一点儿变绿,最终,一声惨叫。二人就觉得身边一阵疾风,老人家已不知去向。
之后几天,“尘缘道”又因为闹鬼传闻惹得人心惶惶。尚大掌柜的颇为苦恼。
这日,尚青躺在摇椅上悠闲自在,瞅了眼斐耀,“这一连几日,怎么不见唐落闲?”
斐耀听罢,幽幽说道:“怎么,人家夸你一句,你还挺惦记人家?”
“我哪是这样的人,我只是觉得这一袋儿金子赚的真容易。”尚青瞥了他一眼。
一旁崇隐阿谀道,“那还得归功于大掌柜的经营得当。”
“不大。”斐耀难得接话,短短两个字,听得尚青脸一阵儿白一阵儿绿。
崇隐侧头思考片刻,瞄了眼尚青中段儿,心虚道:“莫非……”
话没说完,尚青已经把茶壶拿在手里,季寒生拽着捅了马蜂窝的崇隐就要跑路。
还没跑到门口儿,就被一阵震天响的敲锣声给逼了回来。
“快来看,快来看!有人在湖中亭对棋圣宣战呢!”
被这消息引来的行人,一窝蜂的赶去湖中亭看热闹。店中二人二鬼都凑到门边,斐耀乘乱拽住一个,问道:“可是对唐落闲宣战?”
“是啊!快去看吧!”那人被拽住,回过头来,一脸不耐。
斐耀放开他,那人一溜烟儿的就跑进了人群中,斐耀回头,脸上带着揶揄,问尚青:“去吗?掌柜的?”
尚青瞥了他一眼,耀武扬威的走出门去,瞬间淹没在人群里。
斐耀一惊,一把把他拽回来,见尚青一张俊脸惊魂未定,笑着摇头。
尚青自觉丢了面子,轻咳一声,拿出大掌柜的做派,回头对二鬼道:“你们看店!”
崇隐皱皱鼻子,切!
此时,湖心亭周围早已人山人海,连通往湖中亭的木桥上也挤满了人。
当二人赶到湖心亭,远远地就见无尘站在亭中。除了亭中只无尘一人,周围没有一丝空余。斐耀四处看看,揽着尚青的腰,一跃而起,掠过人群,直接到了亭中。人群中发出一阵惊呼。
无尘见了二人,只笑了笑,没说其他。
尚青看了看桌上的棋,确实是副难得的玉棋,笑了声,“怪不得他想将这副棋卖掉。”
无尘听罢,把玩着手中的玉子,“这棋虽难得,但是买不了好价钱”说罢,将手中棋子掷了回去,又道:“这是副残棋。”
二人点头,若有所思的看了无尘一眼。
突然,人群中一阵骚乱,不知谁喊了声,棋圣来了,周围的众人全部回头看去。
二人也回头张望,就见唐落闲带着一个小书童向湖心亭走来,当他看到亭中时,脚步顿了一下,紧接着向无尘快步走来。周围人群纷纷避开一条通道。
无尘也看到唐落闲,只看了一眼,便转过头,坐在桌前的石凳上。
不消片刻,唐落闲到了无尘面前,而早已失了平日的自在,带着急切,就要开口,却被无尘制止。
“今日,无尘想与唐公子挣一挣这棋圣的称号。”无尘只盯着棋盘,平静开口。
唐落闲怔了怔,不解,“无尘,你这是何意。”
“我记得唐公子之前对我说,研棋太累,不如将这技艺换了荣华,来的轻巧些。”无尘抬眼,扫过唐落闲。
唐落闲微促,“这是酒后失言,无尘莫要当真。倒是你为何一直不见我?”
无尘轻笑一声,道:“酒后真言。你一直找我,可是想问我要这副玉棋?”
唐落闲语塞,良久,点了点头。
二人哑然。
这时,无尘道:“既然如此,咱们来比试一场,我若赢了,棋圣这称号和黄金归我:我若输了,这副残棋,凑齐归你。”
唐落闲盯着无尘,想从他的神色中看出他所想,却什么也看不出来。
无尘等了片刻,道:“请吧。”
不知过了几个时辰,尚青已经靠着斐耀睡着了。周围的人群也慢慢散尽。
这局棋,从华灯初上至灯火阑珊。
唐落闲看着欲满的棋盘,心中欲渐不安。
亭中看似平静,实则是平静埋没了暗涌。
又下几子,唐落闲眼中一亮,再两子,他就赢了。
无尘还是静静下着,无波无澜。
一子之后,唐落闲胸有成竹,再一子,胜局已定!
尚青挣动几下,渐渐转醒,刚要问战况如何,就见唐落闲脸色瞬间苍白,不禁纳闷儿。
唐落闲的手一直在棋罐中焦急摸索,却如何也摸不到一枚棋子。
唐落闲看了眼将胜的棋局,眼中透着不甘。
这一切,都被二人看在眼里。
无尘看着唐落闲,笑了一声,清朗的声音透了纤尘皎月。
唐落闲瞬间无地自容。
“我输了。”
“唐公子一向磊落,无尘佩服。”无尘起身,向亭外走去。
唐落闲也不管亭中二人,一路浑浑噩噩,直到家中。
“酒。”唐落闲瘫坐在椅子上,头也不回的对身后的小书童道。
身后无人回应。
唐落闲回头,却见小书童已经躺倒在地,晕了过去。苦笑两声,冲着门外道:“无尘是想亲自为我倒酒不行?”
门外,走近一抹清瘦的身影,无尘进屋,手中端着一壶酒,笑道:“唐公子,酌酒以自宽,请吧。”
说着,起手为唐落闲斟满一杯。
唐落闲眼神复杂的看着这杯酒,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刚喝完,就感到一阵凉意,漫布全身,头脑愈发昏沉。
唐落闲强忍头痛,对无尘笑道:“你是何人?”
无尘不答,只是向他一笑。
唐落闲一阵迷离,再也支撑不住。
无尘看着缓缓倒下的唐落闲,轻声道:“这彼岸花叶酿的酒,当真有效?”
“自然。”尚青从门外走进,携着一阵凉意。
“孟婆可说过你毁她生意?”斐耀的声音突然响起,惊了尚青一跳。
尚青质问道:“不是让你先回去吗,跟来干嘛?”
斐耀一笑,捏了把尚青的脸,“孤枕冷衾的,缺个人暖床。”
尚青连忙将斐耀拍开
无尘一旁含笑看着,目光掠过唐落闲,眸色微敛,“当初他护我一世无尘,我便还他十世无恙,如今,是最后一世。”
此时,唐落闲眼前是一间厢房,陈设精美,俨然是大户人家。屋中,一男子,一身华服,正坐在桌前打磨一颗墨玉棋子,桌上放着一套即将制成的棋具,显然,这枚棋子是最后一颗。
唐落闲盯着桌上的棋,震惊良久,这副棋,与无尘拿来的一模一样。
男子制棋久了,微微仰头,动了动已经僵硬的脖颈。唐落闲在外面看着,一震,这男子与自己的相貌如出一辙。
唐落闲还在震惊中,大门突然被人从外面被粗暴撞开,门栓断裂,一众士兵冲了进来。男子目光一凛,却仍是坐着,不动声色。
任由众多士兵冲进宅府,任由他们将自己包围。唐落闲见他们都似看不见自己,便凑近两步。
为首的士兵,对那男子说着什么,男子始终无动于衷,只是将手中那枚墨玉棋子握紧。士兵突然冷笑两声,突然举起匕首,刺进男子左胸,血,浸透了华服。
男子始终没有松手,那枚墨玉棋子依然在他手中,桌上的棋具都染上了血色,只有手中的如旧。
唐落闲在一旁不及惊呼,心口就一阵剧痛,只得眼睁睁看着那群士兵将桌上的玉棋拿走,意识渐渐模糊。
晕过去之前,唐落闲模糊中看到,那男子尸体旁站了个人,白衣黑衫,无尘。
“无尘。”唐落闲用最后力气轻唤出口。
“那时,他是制棋的名匠,所有他做的棋,只送给他认定的爱棋之人。这副棋,还没做完,就被一个家世显赫的公子看上,利诱威逼都没有用,蛮横惯了,便起了杀心。”无尘冲二人淡淡说道。
“那这副棋怎么到你的手中?”尚青问道。
无尘笑的无瑕,“血债血偿罢了。”
斐耀挑了下嘴角,“你杀得?”
无尘点头。
“那之后,我在奈何桥旁等到他,就入尘世寻他,九世,一直如此。”
无尘拿出那枚墨玉棋子,挑唇轻笑,无尽淡然。
唐落闲醒过来,身边一片空旷,远处有一间小屋,脑中浮现出无尘的音容笑貌,无尽留恋。
他已懂了。
第二世,他隐世而居,他便随他把酒语世,高山流水,采菊东篱。
第三世,他一世为医,悬壶济世,他便随他晨昏松下,问医煮茶。
第四世,他沉醉丹青,挥袖淋墨,他便随他天涯绘意,山水烟云。
第五世,他愿为琴师,岁月入弦,他便与他琴瑟相和,古音绕梁。
第六世,他愿为卿相,高居庙堂,他便劝他清风两袖,布衣粗茶。
第七世,他赋诗舞文,才情斐然,他便与他高楼对饮,人生尽欢。
第八世,他执剑天下,仗义行侠,他便与他快意江湖,四海为家。
第九世,他授业解惑,字斟句酌,他便伴他至桃李天下,苍苍白发。
可这一世,他却因空妄失了高山客,而他却以殆尽换了千年奈何。
灯烛将近,唐落闲转醒,身边却只见尚青和斐耀二人,不见无尘。
“无尘在哪?”唐落闲声音干涩。
尚青叹气,将那枚墨玉棋子递给他,“这副棋凑齐了。”
唐落闲接过棋子,握紧。方才那些,一如昨日,唐落闲不敢忘却。
唐落闲起身,向二人道谢。
尚青道了声“保重”,便被斐耀揽过,打道回府。
第二日,尘缘道中,一如往常。
尚青摆弄着棋子,斐耀捉弄着尚青。
“掌柜的!唐府出事了!那唐落闲自尽了!”崇隐咋咋呼呼的冲进店里,季寒生拽都拽不住。
二人愣了一瞬,随即释然。
尚青将手中的棋子轻轻放了回去,二人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