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隐云黑。
    这夜，寒风格外凛冽，似冤鬼呜咽。
    村后的小路上，一片残破。泥泞的土路上，坑坑洼洼。
    路上两团昏黄的光，走进才看出是两个打着灯笼的孩子，一男一女。
    男孩走在前面，女孩小心翼翼的看了看周围。
    路的两旁都是低矮的坟茔，几个坟茔上还插着白幡儿，昏暗寒夜中显得格外扎眼。
    “再走一会儿就到了。”男孩弯腰，照了照脚下的路。
    可话已出口，却半天等不到回应。
    男孩纳闷，回头看去，却见女孩停在了离自己几步之遥的地方。
    手中的灯笼映出女孩苍白的面容。
    “哥……”女孩声音颤抖，不知是冻的还是如何，“我手里有张纸。”
    男孩不解，“什么纸，你扔掉啊！”
    男孩说完，就觉一阵冷风吹过，冻得一缩脖子。
    “我…我扔不掉。”女孩话中带着哭音。
    男孩只觉头皮一阵发麻，不安的望向两边的坟茔，良久，也不敢上前半步，只得紧盯着女孩。
    女孩冷汗从额角滴下，将打着灯笼的手颤巍巍举起，幽幽烛光照亮隐在夜色中的另一只手。
    随着女孩的动作，男孩双眼陡然睁大，声音哽在喉间。
    女孩垂着的手中握着一张纸，被两只干枯的小手紧紧攥住。寻着手臂看去，一个浑身清白的小孩，身上只裹了一件破烂的布衫，脸上却是与肤色不搭的腮红，两只没有眼白的眼睛紧紧盯着女孩，干裂的嘴唇还泛起一丝笑容，缓缓开口：
    “现在，该你当鬼了。”
    “啊！！！”
    一样的尖叫，分别从崇隐和汐儿的口中传出。
    尚青昨日从酒馆听来的鬼故事，顺利吓到了这一人一鬼。
    斐耀靠在尚青旁边，看了看汐儿，担心一会儿这小孩会不会禁不住吓，挤到他们床上。而季寒生则暗自叹气，估计崇隐今夜又要折腾一晚，即便是鬼，也要休息啊。
    尚青见他们害怕，更是添油加醋，压低声音道：“我听说，讲这种怪事的时候，里面的鬼也是会在旁边听的。”
    斐耀一惊，连忙去捂尚青的嘴，可惜晚了。
    汐儿和崇隐的脸色又白了一层。
    季寒生实在不堪忍受，没好气的拍了一下崇隐的脑袋，气道：“你不是鬼？有鬼来你看不到？”
    “也对。”崇隐认真点头。
    尚青被吵的头疼，挥了挥手，对汐儿道：“睡觉去，睡觉去。”
    汐儿一听，苦着一张小胖脸儿，执意要和二人睡一张床，最终被斐耀拎着衣服领子押到自己屋里。
    “鬼会不会跟来？”汐儿皱着眉头问道，可怜巴巴的看着一脚已经踏出门外的斐耀。
    “快睡，哪来的鬼。”
    突然，还呆在店中的季寒生和崇隐身上一阵恶寒。
    赶走小孩儿，尚青便拽着斐耀回屋，一进门，就被斐耀按在墙上。
    黯紫的长衫隔了光，尚青在斐耀身前的一片阴影中，鼻间皆是斐耀身上熟悉的冷香。
    尚青见斐耀挑唇一笑，邪气得紧，凑在自己耳旁，微热的气息缠绕。
    “昨晚睡的可好？”斐耀此时声音低沉沙哑，失了平常的冷清。
    尚青被斐耀的声音浸的一阵燥热，白日所谓的理智渐渐散去，想凑了身上去，却被斐耀一使力又压在了墙上，接着，唇上便是一片温热。
    屋外。
    “嘘，等一会儿，我刚看到。”崇隐趴在门上，拍开季寒生的手。
    季寒生无语，“别看了，被抓住怎么办。”
    “没事，就说路过。”
    季寒生不禁诽腹，有谁路过个门用了一柱香的功夫。
    见崇隐依旧看的专注，季寒生过去将这人扛在肩上，带走。
    路上，崇隐被扛在肩上，一直不停挣动。
    季寒生刚想开口让崇隐老实点儿，却感觉肩上的人顿了一下，纳闷道：“怎么了？”
    “没，没有。”崇隐揉了揉眼睛，虽嘴上说没有，却总觉得刚才瞥见一个低矮的影子溜进东院。
    算了，大概看错了。
    东院的汐儿，在床上辗转反侧，方才尚青讲的鬼故事在脑中挥之不去。胖乎乎的身子在被子里捂出一身白毛汗，也不敢拽下来。
    夜静，声响也是格外清晰。
    正当汐儿热的不堪忍受，想将被子拽下来时，门栓处的异响引了汐儿的注意。
    门栓处的声响尤为刺耳，惹得汐儿胆战心惊。
    “谁？”汐儿小声问道。
    门外的声音戛然而止，此时汐儿没心思想门外是谁，因为刚刚淡忘些的鬼故事又蜂拥而至。
    汐儿将被子拉开一条小缝，眯着眼睛向外看了看，除了地上映着被窗棂打碎的斑驳树影，再无其他。
    万籁无声。
    汐儿往被子外稍稍挪了下，见无异动，刚想长呼一口气，却觉得被子旁似乎有什么东西。伸出一只小手摸索，抓起一看，是一张纸。
    月色暗淡，纸上好像写着什么。
    汐儿被这纸一打岔，方才怕的也都顾不得了，掀开被子想借着月光看清这张纸。
    云散月明，纸上赫然现出一个“冤”字，刺目的红。
    汐儿年纪尚小，大字不识几个，看得稀里糊涂。将纸扔下，转身冲墙睡去。突然，背后响起一阵尖细的笑声。
    汐儿猛的转过身，却正对上一张从床沿外探出的青白的脸，两腮干瘪，两颗巨大的眼珠毫无神采，要融入夜色一般，血红的嘴唇缓缓咧开，一股血腥味扑面而来。
    “啊！！！”
    “什么声音？”正在一起缠绵的二人同时一愣。
    尚青皱眉想了想，“好像是汐儿。”
    斐耀已经披衣而起，拽起尚青，“去看看。”
    这边，季寒生已经拉着崇隐往回赶，崇隐纳闷儿：“这小孩儿是看见什么了，吓成这样？”
    汐儿被这鬼脸正吓得不得动弹，不料此时门一声巨响，骤然打开，吓得汐儿又是一声大叫。
    可说来奇怪，那鬼脸却神情惊恐，转瞬消失了。
    同时，尚青和斐耀二人赶到。汐儿一看见二人，立马扑进尚青怀里，大哭不止。
    斐耀抬头，见季寒生手中抓着一个干瘦的小鬼，还在奋力挣扎。显然，就是它吓坏了汐儿。
    崇隐见汐儿依旧在哭，安慰道：“没事，鬼已经被抓住了。”说罢，就觉得衣服被拽了拽，回头见季寒生冲自己摇了摇头。
    崇隐反应过来，自己这话说与没说都是一样的。
    拍着汐儿的尚青，手微微一顿，不可见的轻叹口气。
    汐儿见了二人慢慢平静下来，最后，沉沉睡去。
    斐耀拿起汐儿床边的那张纸，皱了皱眉。
    尚青给汐儿盖好被子，对斐耀他们使了个眼色，几人退出门外。
    院中。
    尚青看了看被季寒生抓住的小鬼，还在不停挣动。
    “放开吧。”
    季寒生点点头，不料小鬼刚被放开，就要逃跑。尚青手指微微一弹，空气中凭空出现了一道阻隔，震得小鬼一屁股坐在地上。随即，又被季寒生拎了起来。
    众人这才细看小鬼的模样，浑身青白瘦削，穿着一身破旧的花棉袄，光着脚，头上还用红绳扎着两个小髻。
    “说说吧。”尚青弹了下小鬼的脑袋。
    小鬼抿唇不语。
    斐耀盯着小鬼的嘴，眸色黯了黯，对季寒生道：“将她的嘴掰开。”
    季寒生依言，掰开小鬼的嘴，叹了口气：“没有舌头。”
    崇隐惊道：“是个哑巴？”
    尚青望了斐耀一眼，见斐耀摇了摇头，便道：“她的舌头恐怕是被割掉的。”
    “割掉？！”季寒生和崇隐皆是一惊，“为什么。”
    尚青看了看刚老实下来的小鬼，摇头：“这就不知道了。”
    自开店以来，尘缘道头一次在夜里挑灯，烛火烘衬的店铺平白多了扑朔。
    尚青靠在斐耀身边，打着哈欠，冲被季寒生和崇隐揪住的小鬼，问道：“有名字吗？”
    小鬼挣动两下，却挣不开崇隐和季寒生。
    尚青挑挑眉，示意：“放开她”
    小鬼少了阻碍，四周看了看后，拿起桌子上的一支笔。
    几人都是一愣，这么小就会写字？
    小鬼提笔就要写，其他几人就连斐耀也凑了过去，好奇这小鬼要写什么。
    等了片刻，纸上只有一个“二”字。
    尚青不解：“她叫二？”说完，屁股上就挨了斐耀一巴掌。
    “那是一一。”
    “哦。”
    崇隐和季寒生放肆大笑，那小鬼似听懂了，也抿嘴笑了笑。
    笑了片刻，斐耀对一一道：“来这里做什么。”
    一一低头想了想，然后，抬手指了指尚青。
    尚青一怔，“我？”
    其他几人一头雾水时，季寒生却道：“你是不是听见他讲了你的事？”
    一一连忙点头。
    二鬼叹气，看着尚青，祸从口出，真是不假。。
    斐耀低头，在尚青耳边悄声道：“以后这些你还是悄悄跟我说吧。”
    尚青微促，百口莫辩，赶忙道：“那，吓唬人又是为何？”
    一一不语。
    斐耀从袖中拿出那张带着冤字的纸，在小鬼面前晃了晃，“你的？”
    不料，小鬼看了一眼，慌忙低头。
    一旁崇隐却奇道：“我当时在兵营听过，这是夭折的小孩死后化作的鬼拿的索命符，碰了这索命符的，就会在一段时间内死掉，一般这些小鬼专拣小孩下手。”
    尚青揉了揉眉心，叹气，这故事讲得，还招来了个催命的小鬼。
    斐耀看了看这符，道：“这符耗活人阳气，耗尽为止。”
    尚青皱眉，道：“汐儿碰了？”
    几人一起看向小鬼，小鬼点头。
    店中一时无声。
    “你可记得你家在哪里？”尚青开口。
    一一想了片刻，轻轻点头。
    尚青继续道：“那明日你带路，一早出发。”
    那小鬼似乎有些犹豫，最终还是点头答应。
    尚青算计的看着季寒生和崇隐，将小鬼往前推了推，“那今晚她就那烦劳你们了。”说罢，不等二人答应，就拽着斐耀回去了。
    二鬼有苦难言。
    二人回到住处。
    尚青坐在床上，冲斐耀招招手，“过来。”
    斐耀脸上多了丝兴味，走过去，一把将尚青推到压在身下，声音低沉：“有何吩咐，大掌柜的？”
    尚青本想随了斐耀的话，却想起那索命符，不禁问道：“汐儿没事吧？那符……”
    “放心吧，无事。”斐耀打断尚青的话，将脸埋在尚青脖颈处轻声道，“继续？”
    尚青顺从点头。
    又是一夜软帐。
    沉星长巷，弦月檐影。
    街拐角处传来一道清朗的叹息。
    崇隐拽着一一，长叹一声：“这小鬼可如何是好！”
    一旁的季寒生难得柔声安慰道：“一晚而已，忍忍吧。”
    夏夜阑静，只听得崇隐聒噪的抱怨。
    季寒生莫名想起当年在大漠，明月似钩，平沙如雪。
    那日，日色昏沉。季寒生向军帐外走了良久，挑了块儿地方坐下，眼前是一望无际的荒凉沧寂。
    “躲清闲也要有个限度。”崇隐走过来，递给季寒生一个牛皮水囊。
    季寒生接过水囊喝了一口，笑道：“我这是勘察敌情，可不清闲。”
    那时二人还都年少。
    崇隐侧过头来，看着季寒生，目光清澈：“这场仗打完，你可有什么打算？”
    季寒生盯着脚下的黄沙。
    见季寒生不语，崇隐接着道：“这些年攒了些钱，等这仗打完，回去做个买卖，也不错。”
    季寒生伸个懒腰，站起来，抖了抖衣服上的土，道：“好啊，咱俩各干各的，两不耽误。”
    崇隐一怔。
    季寒生瞅了崇隐一眼，咳了一声，弯腰凑近道：“怎么，你做你的买卖，我娶你，有错？”
    无错。
    只因那时不知，这一仗，赴了一场阴阳之别。
    季寒生回过神来，身边的崇隐依旧抱怨，转头看到崇隐一如当年的面容，抬手摸了摸自己下巴上的胡茬，轻笑一声，抹去眼底淡淡的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