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集  013/【现代】《编号4074虚拟实验室·平行线》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41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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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周前我参加了场追悼会。啧,”我摁灭手中电子烟的开关灯后将它放在了茶几上。“这玩意儿果然还是不能替代传统的香烟。”
    坐在我对面沙发里的苟绦深表歉意望着我,表情真切,着实让人无法联想到她只是一台机器,而不觉以为她就是个实实在在的人,是和我一样的人类。
    “您不必对此感到抱歉,实验室的条例我清楚,我忍住不抽就是了。”
    “感谢您的理解。”她说话的同时,面部恢复了微笑,很具亲和力,我想我更愿意将她看作是个真实的人也因如此。像苟绦这种擅长察言观色与正常人类无异的高端机器人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尽管她的一切举动和言辞不过都是受控遵循于已设定的程序指令,我仍感叹科技的不可思议。
    “应该的。”我继续着之前的话题,“上周一我参加了场追悼会,事先并没有人告知我他逝世的消息,我们已有十余年不曾照面,也可能比十年更长久,我不善于去计较这些繁杂的时间。或许,应该这样说,我和他从来就不相识。我是一个写小说的,常常会为某个桥段不落俗套而苦恼。那日也是,被一个情节困扰了许久,在我撕完了整本稿纸并把它们都揉成团扔满了书房地板之后,我决定去附近的陵园寻找灵感。预约登记时我也有详细写了家庭住址,您知道的,那是极偏僻的郊区。”
    苟绦“嗯”了声,目光变得空洞无神,显然她是在脑系统中搜索定位我所说的地方。她并没有认真看过我的个人资料,这使得我颇为不悦。
    “抱歉,教授会按期消除我们系统存储中有关客人信息的记录。”她解释道,“即使这些信息来源是客人主动提供的,但也属于隐私。教授说过,世界上没有完美的机器,他要尽可能的保证客人的信息不被泄露。”
    “游教授的确是个心思缜密的人。”
    苟绦微微一笑。“请您继续。”
    “很巧合的,那天殡仪馆正在举行追悼会,我便进去看了看。门口负责接待的人员记录我了的信息。兴许他是那人的亲戚,看我面生而顺口问了句我与那人生前是什么关系。我借用小说的场景,不假思索说道我们是同学,顿了顿,我又补充说是大学同学。他叹了口气,安慰了句节哀就请我进去了会场里。”
    “十几年,或者是几十年未见过面的同学,再相见时却是生离死别天人相隔。回顾过往,青葱校园时光历历在目。这种情况下,主角会怀着怎样的心情,是悲恸?还是哀思?我尽力使自己全身心的融入到当下的氛围中。又当主角看到同学的遗照——同学的笑容,或者说某一个表情永远定格在了那张四方的黑白纸片上,是否会声泪俱下不能自已。与同学做最后的告别——这一见,将再无来日,是否会泣不成声。仅仅只是想象,我的心情已经变得无比沉郁。我抹了把湿润的眼镜,抬起头的时候,一张纸巾递到了我的面前。”
    “女人勉强的笑容里写尽了悲伤。血丝充满了她的双眼,脸也稍显浮肿,外人看不到的地方,她一定没少流泪。“请节哀。”她的声音沙哑。“我以前从未见过您。”她这样对我说。“您是方筱的旧友吗?您来参加方筱的葬礼,您与方筱生前一定是关系很不错的朋友吧。”我回答她,“是的,我们曾经是大学同学,是很要好的朋友。”她在惊讶之后,努力维持出一个优雅的微笑。“谢谢您还记得方筱。可是,大学时期的方筱学长一直独来独往。因为性格孤僻,那时几乎没有人愿意与他搭话。不过,依然感谢您的到来。”她话刚说完就被人什么人叫走了。”
    “习惯性的,我记住了她的话。兴许以后可以用在小说里,尽管我知道这并不好。”
    “在她离开后,我长叹了口气。性格孤僻啊,不被人理睬的滋味一定比较痛苦吧。因为这个女人的话,我突然想起了他——那个男生好像也很沉闷,不合群,听说还经常被舍友排挤之类的——他独来独往的特性和这个女人的丈夫如出一辙,不过就是不知道他是否也和那逝去的男人一样幸运——有一个女孩闯进了他的世界,愿意融入他的世界,和他执子之手共度余生。兴许是有的吧。想起他,我的心情愈发难以释怀——我这个人的代入感相当强,在那一瞬间,我真以为自己正身处于他的葬礼上——这里的环境不适合我,但我还是决定走完追悼会的流程。”
    “主持抹着眼泪,声音哽咽。他结结巴巴读完了拿捏手中的稿子——那个逝去男人的生平。没有波澜壮阔大起大落,一切都很平凡,可这就是我们普通人的一生。我感慨着跟随人群进到里间,与那个逝去男人的遗体做诀别。”
    我停顿了下,后仰身靠在了沙发背上,盯着头顶雪白的天花板。
    “请问您需要来杯咖啡或者茶吗?”苟绦关切问道。
    “不必,谢谢。”我拒绝她继续说道,“看到那个逝去男人面容时我有些惊讶,但我说不出我在惊讶什么——之后我思考了很久,也没想明白我当时为何惊讶——是十几年未曾见面,再相见时竟是人生最后的别离,还是,直到那一天我才知道他的名字叫做方筱。他的模样和在大学时相比变化不大,依旧白净俊美。是的,是俊美。”我重复着这个词,“这使得他看上去很柔软弱,或者说,很好欺负。我突然意识到他妻子方才的表情变化,我没有嘲讽奚落过他,我没有和他说过一句话,我甚至——后来我特意跟他妻子解释说——我跟他并不认识,抛开校友的身份,我与他没有任何的关系,就像永远不会有交点的平行线。”
    我望着天花板,许久再未开口。
    苟绦静静地坐在对面,也一言不发。
    有时候我挺羡慕机器人,我是说认真的。没有人类复杂的感情,也不懂人类复杂的感情。他们的大脑——储存芯片里的记忆可以随时被清除,或者被重新刻写——他们没有回忆的负担,无心也无肺,只要遵照既定的程序,便可安然度过每一天。
    “这样的我们不正是你们人类时常所谓的行尸走肉,何况,我们连肉也没有。”
    “抱歉,我并非是这个意思。”
    “没关系。我只是看您的心情有些沉重,与您开了个玩笑。请您别放在心上。”
    “苟绦,”我坐直身子,郑重问道,“编号4074虚拟实验室当真可以让我再见到方筱?活生生的他?”
    “编号4074能够满足您所有的需求。”
    “好。那我现在可以开始了吗?”
    “当然,随时可以。”
    在苟绦的带领下我走进一间较为狭小的房间,房间里除了一把皮沙发椅和椅子上端悬空的像沐浴花洒一样的设备外再无其他。我按照她的指示半信半疑在沙发椅里坐定。
    “请您闭上双眼,尽可能地在您脑海中回忆与方筱有关的过往,编号4074会根据您的回忆收集数据,为您构建虚拟空间。”
    她说话的同时,我感到有无数冰凉的如同软体动物的触手一样的东西吸附在了我头皮周围。
    “请不必慌张。”
    “我只是有点激动紧张。”
    一滴水掉落在我的手背,碎裂成了花。我抬头向天空望去,又有几滴落在了脸上。当鼻梁也结结实实挨了一下时,我猝不及防打了个喷嚏。
    操场的人群陆陆续续撤离了。不久,观席台也全然被雨淋了湿。
    我抓起书包准备离开,刚站起身,便看见一个人影正沿着跑道跑来。他慢吞吞像只蜗牛。这样的速度还不如走着,反正都得淋雨,两种也差不到哪里去。我瞟了他一眼,走下台阶,打算横穿跑道和足球场抄捷径回宿舍楼。
    那场雨真像是下着玩的,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毫无征兆。待我至宿舍楼下,雨已经停了,阳光灿烂。
    我上楼放下书包,洗了个澡换了身干净衣服之后,心觉待在宿舍实在烦闷无聊,便装了盒烟又返回了运动区。
    那男生还在。跑道坑洼不平的地方积了水,他跑过时,溅起的水花混杂着泥落沾在他湿漉漉的裤腿上。他脸通红,呼吸也急促。脚底下却仍是一步接着一步的跑着,依然慢吞吞像只笨重的蜗牛。
    “这傻子也不知道避避雨。”我沿着跑道绕过足球场,在观席台上原来的位置坐下身,点燃了支烟,悠悠望着他。“大一新生吧,才刚开学就开始练习2400了。”
    2400米长跑是学校体育课的传统,冬季考试项目之一。但由于体育课的最终成绩是各个项目的分数按比例叠加后的总分数,因而即使2400米不及格也不一定会挂科。
    看这男生跑步的样子,以前一定是不经常锻炼。现在他如此拼命的练习,倒让我觉得他有些厉害了。
    差不多在我抽完一支烟的时候,他正好从我面前经过。我掐灭烟蒂,捏在指间瞄准他的脑袋掷了出去。当然,以我和他距离,烟蒂只能在划过一个标准抛物线之后掉落台阶下。
    他慢吞吞跑开了。
    我将身子向后仰去,枕着一只胳膊斜靠在了围栏上。
    远处的落日红艳的令人心烦。
    大一大二的2400米测试我虽然没有跑过满分,但也没有过不及格,一直是不高不低的分数。就像我一贯的风格,凡事都处在一个不高也不低的水平。但是,跑步这种事情,也是要讲究天赋的吧,没有天赋,像他这样累死累活的跑,恐怕也练不出什么成绩来。所以,在天赋面前,努力还有没有价值,努力的意义又在哪里?就好比Einstein提出相对论,Newton和Leibniz发现微积分,换做对物理和数学没有天赋的人,大概也只会感叹一声“卧槽,好难”吧。
    当然,这两个例子也不尽然正确。
    他人的成功,用得好,是励志;用不好,是打击。
    天色完全暗了下来。男生似乎跑完了他的“马拉松”,脱了外套坐在一层的台阶上,我从他身旁经过时,他正大口大口的灌水。
    第二日,第三日…整整一个学期,每到六点,我总能在跑道发现他的身影。风雨无阻,雷打不动。
    那时候我研二,白天被毕设和工作忙的焦头烂额,夜晚为毕设和工作焦虑的辗转难眠。但看着他一圈圈的跑,仿佛时间也会静止一般——兴许是他速度太慢,慢的让我忘记了时间。一杯奶茶,或几支香烟,在遗忘的时间里沉淀下浮躁和喧嚣。
    我乐于那时的舒适,我贪婪享受着那时的悠闲。
    画面戛然而止。
    我睁开眼睛,冲面前疑惑的苟绦淡然一笑,示意她可以取下传感器了。
    “您不继续了?”
    “不用继续了,我找到了我想要追寻的答案。我能再次看到十多年前的他,和那个时候的自己,就已经足够了。”
    苟绦显然不理解我的话,从她的眼神里就可以看出来。我乐意有耐心的为她解释,尽管她未必能听懂。
    “人的一生就像条不规则的波浪线,有波峰,也有波谷,起起伏伏。”我用手指在空中画出条波浪线的形状,“在曾经的一个下降的时期,我遇到了方筱。那个阶段因为有他的“陪伴”,线才有了转折而没有持续低落。”
    “您那时为何不与他认识呢?”
    “借用卞之琳的《断章》,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我笑着道,“没有必要,人生更需讲究一个“留白”。”
    “也许您说的是正确的,但我无法判断。不过,我尊重您的选择和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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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尽管我与你从来不是朋友,我们没有过往,也不会有未来,就像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但你曾经在我的生命中定格,是我生命里的一道风景。”
    我在方筱墓前放下了一束文心兰。
    离开陵园时,我如释重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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