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宁朝天元三十八年，皇帝病重卧床，已多日不曾上朝。前朝后宫人心惶惶，七位皇子隐隐分为两派，夺嫡之争初现端倪。
    三月初，全国各处春汛泛滥，尤以潮居城为甚。地方官上奏城外清都江水道堤坝溃退，城内饿殍遍野民不聊生，请求朝廷拨银拨粮。尚在病中的皇帝下旨，命二皇子夜恒澈亲往潮居城督造水坝，开仓赈灾。
    距离潮居城三十里外有个村子名为千月村，乃是方圆百里最为富庶的地方。村子后头有座千月山，据说山中有成百上千个小水潭，每当月亮升起，山中便有千水映月之景，煞是好看，因此得名。
    千月山中有座不知何时建造如今早已废弃的破旧山神庙，因地处偏僻人迹罕至，除了进山谋生的猎户偶有留宿便再无旁人涉足。不过十年前有一老一小一对祖孙一路行乞至此，从那时起山神庙便成了他们的落脚之地。虽庙宇破败四处漏风，可对于这对祖孙而言已是一处不可多得的安身之所。
    五年前，老乞丐病逝，从此便只剩了个小乞丐仍然住在山神庙中，每隔几日到村子里找些吃食。小乞丐浑身上下脏兮兮的，但那张巴掌大的小脸儿却很是惹人疼，因此村子里的婆婆婶子们也愿意三不五时地施舍他一口饭吃。
    这日清晨，天已大亮，山神庙斑驳的大门被推开，从里头走出来一个清瘦娇小的少年，正是千月村里人人知晓的小乞丐。
    小乞丐有个不为人知但很好听的名字，叫安歌。安歌和老乞丐其实并非祖孙，他是老乞丐逃荒的路上捡的。据说那年他才是个四五岁的小娃娃，被一群小乞丐围在墙角欺负。老乞丐救了他，却找不到他爹娘，只发现了他挂在脖子上的平安符，上头绣着“安歌”二字。后来老乞丐便带着安歌一路行乞到了千月村，在山神庙里安顿下来。
    不过那都是十年前的旧事，安歌都已经记不清了。事实上，安歌的记性不太好。老乞丐说，可能是他从家里走失后丢了魂，所以从那以后便有些呆兮兮的，单纯得不像个命途多舛四处奔波的孩子，倒像是被养在深闺里的小姐姑娘。
    老乞丐说这些话时，眼里颇有些可惜地神色，看着安歌满脸的无奈和心疼，生怕将来自己走了，这个太过单纯善良的孩子会无法在这个险恶的世间生存下去。不过安歌却从来不觉得自己命不好，因为老乞丐虽然不是他的亲爷爷，却对他很好。虽然时常吃了上顿没下顿，可总算也磕磕绊绊活下来了。
    三月的千月山中冰雪未消，安歌身上裹着破败的棉絮，脚上踩着单薄的布鞋，一推开庙门就在冷峭的山风中狠狠打了个寒颤。
    “阿嚏！”打了个喷嚏，安歌揉了揉鼻头总算清醒了一些，吸着鼻子往惯用洗漱的小水潭走去。今日是他的生辰，自然要比往常打理得更干净一些。
    当然安歌并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何年何月生的，只是后来老乞丐将捡到安歌的那一日定为他的生辰，还说那一日就当他满五岁了。所以算算日子，今日便是他的十五岁生辰。
    虽然外头清都江全线都已经开始春汛，但千月山里头三月的山涧水有些还结着冰，碰一下就是寒入骨髓。安歌哆哆嗦嗦捧起一些冰凉刺骨的水漱了口净了面，终于仿佛结束了一场酷刑似的长长松了口气。
    然而一口气还未吐完，眼角余光却瞥见一旁的小溪边上有个奇怪的黑影，看着像是趴了个人。
    什么东西？安歌小心翼翼地走过去，走得近了才发现那的确是个人。看身形衣裳是个男人，只穿着单薄的玄色的衣衫，早已全然湿透了紧贴在身上，一动不动面朝下趴在那里，下半身还浸在溪水之中，看样子是从上游冲下来的。
    该不会死了吧？安歌脑子里突然冒出这么个年头，把自己吓了一跳，忙走过去用脚尖踢踢他：“喂，喂！你还活着吗？”
    那人一动不动。
    真的是死了啊……安歌脸上露出怜悯的神色。在跟着老乞丐行乞的这些年，他见过不少死人，死在破庙里、墙根下，往往好几天后才有人去收尸，拿一张破草席裹了丢到城外的乱葬岗，和成百上千的孤魂野鬼作伴。老乞丐说，这大概也是他们以后的结局了。
    后来老乞丐病重，临终前嘱咐安歌，说不想去乱葬岗，说安歌细胳膊细腿挖不了深坑，可埋太浅没有用不如烧掉。安歌不舍得，可老乞丐说如果不烧掉尸身腐坏就会殃及活人。安歌最终听从了老乞丐的话，在老乞丐死后，一把火烧了老乞丐的尸身，骨灰收在一个破瓦罐里埋在了山神庙门前的一颗银杏树下。
    这个人，也烧掉吧。
    毕竟没有人希望埋身于乱葬岗的。
    烧掉也埋在银杏树下，不知道是不是能给老乞丐做个伴。
    思及此，安歌握了握拳头，大着胆子上前，拽住那人的胳膊试图将人先从水里拖出来。一步，两步，三步……少年咬着牙喘着粗气，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将人完全从冰凉的河水里拖了出来。
    蹲着休息了一会儿，安歌起身打算去找柴火。然而那具“尸体”竟然冷不防伸出一只手，牢牢握住了安歌的手腕。
    “诈尸啊！”安歌只觉得手腕被握住的地方像是瞬间被冰刺透了一般，不由得魂飞魄散惊叫出声，疯狂地甩手跳脚，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觉得自己也要死了。
    “咳！”一声轻咳。
    诶？
    “咳咳……咳咳咳……”一连串剧烈的咳嗽声伴随着重重地喘息，安歌惊魂未定地回头去看，只见那人正一边咳嗽着一边试图爬起来，可半天也没有成功，最终只能倒回去继续喘着粗气。
    “你……你没死啊！”安歌终于回过神惊奇道，忙蹲下身去看，刚想伸手拨开覆住那人大半面孔的乱发，却正好对上一双毫无生气寒冷如冰的眼睛。
    安歌被吓了一跳，“啊”地轻呼了一声，向后一退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只是再看过去时，却发现那人已经闭上了眼睛，不再咳嗽也不再动弹了。
    ……没死吧？安歌颤颤巍巍伸手探了探那人鼻子底下。
    还好，还有微弱的气息。
    松了口气，心里还有些庆幸。
    没死就好，没死就好。
    安歌上前吃力地扯起那人的胳膊，将人抗在了肩上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一步一拐地往山神庙里走去。把人扛起来之后他才发现，这个半死不活的人比他高出一个头还多，身形更是几乎他的两倍壮硕。这么个强壮的男人，怎么会无缘无故倒在小溪边呢？一边胡乱想着一边好不容易把人搬进了庙里，安歌也瘫倒在地上呼呼喘着气。
    怎么会这么沉呢……当初搬老乞丐可比这轻松多了。
    安歌靠在墙上转头去看那人，即使狼狈不堪乱发覆面，也依然能看到男人坚毅的下颌与紧抿的薄唇。
    还是个挺英俊的男人。
    安歌伸手将男人脸上湿乎乎的头发拨开。
    嗯，比千月村里人人都说英俊的王员外家的大公子还要好看。
    休息够了，安歌起身捡了些柴火，在男人身边燃起一堆篝火，又拿了个破旧的锅到外头取了些水回来架在火上咕嘟咕嘟。
    今日是应该吃面的日子，因为老乞丐说生辰就是要吃长寿面的。所以虽然老乞丐带着安歌乞讨为生，却每年都会攒下一小把细面，只为了在安歌生日这一天给他下一碗面吃。而五年前老乞丐病逝以后，安歌便每年自己给自己做面条吃。
    一个人吃长寿面其实挺寂寞的，今年似乎能有个人陪着一起吃了？
    安歌一边折腾着柴火，一边又去打量那个还在昏迷中的男人。
    有了火，四处漏风的山神庙里也渐渐有了些暖意。安歌抱着膝盖透过火光盯着男人看，随即想到，湿透的衣裳，应该脱掉才是吧？
    安歌有些迟疑，然而见男人渐渐开始发抖，终究还是决定帮他把衣裳给脱了。
    湿透了的衣裳并不容易脱，尤其是男人身上的衣料光滑如丝，一摸上去便知道价值不菲。不过安歌当了十年的小乞丐，前头五年即使是大户人家出来的那也完全没有任何记忆了，自然是不认识的，只知道摸上去很舒服。
    衣裳脱了一半，安歌才发现男人似乎受了很重的伤，左侧肩膀上有一道很深的伤口，长约半尺，所幸似乎没伤到骨头，只是伤口大约是在水里泡的久了微微有些发白，如今被安歌这么一折腾就又开始流血，看着怪渗人的。
    安歌想了想，跑到一处角落里挑挑拣拣，终于找到一个白色的小罐子。那是他有一回在村子里乞讨时被地痞恶霸揍了一顿之后善堂里好心的大娘给的。
    找到了药，安歌脸上露出笑容，连忙跑回男人身边，将罐子里剩下的膏药涂了一半在他的伤口上，又从男人自己的衣服上撕了一条，胡乱给他包扎起来。做完这一切之后，安歌又搬来自己的破被褥把男人包起来。看着最终被包成粽子的男人，安歌终于长舒了一口气。
    男人的腰带被解下丢在一旁的杂草堆中，安歌并没有注意到，他的腰带上挂着一块半个手掌大的玉佩，一面刻着一条龙，另一面上头刻着一个“贰”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