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篇 一纸琴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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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前的今天罗满喜给我送别,我在机场的安检处看着他向我挥手。
老实说,当日我确实有想过放弃留学的机会,继续与他一起谈谈琴,如果条件允许,我想我们应该还能谈谈情。
两年后的今日我给罗满喜送别,我在殡仪馆看着躺在水晶棺中的他。
老实说,今时我怀疑现在这个世界的真实性,我总觉得他没有死亡,按照我的想法,我老觉得他应该是穿越了。
按照礼节,我在罗叔叔和阿姨的哭泣声中给他上了三炷香,那时也不知道是不是心里作用,在我举香埋头向他行礼时,我老觉得自己的头又给他拍了。
于是我吓得回头,然而却看不见任何异常。
然后我平静下来,想着人死后应该就什么都没了,所以我又变得阴郁平静起来,继续听着周围道场传来的锣鼓声。
我以为,就算是罗满喜去到了另外一个世界,也不会喜欢这种嘈杂声音,他应该会选择在西贝柳斯的协奏曲中毫无烦恼的奔向天堂。
我叫杨芝橙,木易杨,芝麻的芝,橙色的橙,两年前留学俄罗斯,现在莫斯科音乐学院师从斯坦尼拉夫斯基教授学习小提琴。
罗满喜是我的发小,我们同年同月同日生,我们同班同学又同桌,我们四岁相识,我们两家是老邻居。
罗满喜的爸爸是个小提琴的制琴师,有一家制琴作坊,他老想着要他儿子当个演奏家,所以他让罗满喜四岁学拉琴。
我的爸爸是个工程师,奔走各省之间,我的妈妈对我未来不太有规划,他看见罗满喜每天早上四点起来拉琴,觉得这小子有两下子,她也想要我有两下子,于是就叫我学拉琴。
当时我妈还觉得,男孩子学点艺术,以后性格会好些,至此,我以过来人的身份告诉大家:然并卵。
之后我和满喜一起每天早上四点起床练空弦,我们师从同一个启蒙老师,他姓黄,最初我们叫他黄老师,在黄老师从一个风华正茂的艺术青年蜕变成一个千疮百孔的艺术大叔时,我们改叫他老黄,如此时间一过又是十年。
老黄最初喜欢让我们练二重奏,可是我那时音准总是偏低,他的音准总是偏高,我们的重奏,象征着灾难。
有那么一段时间,罗满喜是我的噩梦,也有那么一段时间,我成为了罗满喜的噩梦。
当时我们用同一本教材,名叫《霍曼》,随后我们的练习曲一起从《沃尔法特》撸到《马扎斯》。
满喜的课在我后面,因为我们住在一起,我总会等他下课,我们两人会一边谈琴一起回家。
琴童的世界总是很枯燥,除了拉琴就是拉琴,除了背谱就是背谱,除了考级就是考级,还要按照大人的各种期望去参加各种让人蛋疼的比赛,学各种蛋疼的声乐课。
满喜的耳朵很好,这是他的天赋,我拉琴不浮躁,这是我的心性。
十二岁以后,老黄对我们因材施教。
我撸谱子总是一篇又一篇,满喜的谱子总是一篇撸上千百遍。
之后我看透了老黄的心思:他对满喜充满了期待,希望他将一篇谱子拉得更精致。
那时他是我的噩梦,因为我总觉得他的技术有些遥不可及。
于是两年后我离开了老黄,重新找老师,也开始将一篇谱子拉上千百遍,也开始学会怎样让自己的琴声变得更精致,也就是那时,我开始选择走专业。
我依旧每日早上四点起来拉空弦,随后每天又多了七小时的练琴时间。
那时候罗满喜想子承父业学制琴,被他老爸一口回绝,让他走专业。
那时罗满喜的老爸总拿我跟他比,于是我就这样成了罗满喜的噩梦。
最后在经过两轮噩梦后,我们一起上了音乐附中。
我以为音乐附中是我的新生,罗满喜以为音乐附中就是音乐家的坟墓。
也就是那时起,罗满喜开始频繁的换琴换弓,他对我说人拉琴到了一个境界,技巧什么的就那么回事,他将成功定位在牛逼的装备上。
他靠着装备拉琴,我靠着心性拉琴,我追赶着他,他赶超着我。
十八岁那年我们一起考上了音乐学院,那天我们都很开心,我们顺着江边一路唱歌,都想着以后以一琴走天涯,然后满喜带我去了他老爸的琴坊,我们将他老爸新做好的琴统统拉了一遍,最后彼此都筋疲力尽,我们一起躺在琴坊的地板上。
那晚他说我看着平静,然而心机太重,心事太多,拉不好琴,我则说他太过浮躁,静不下心,拉了这么多年的琴,也没能完成修心的使命。
那晚他说我不太厚道,明明知道技巧如何把握,却从不对外人道,即使他问我也不说,我则说他太依赖别人教,自己没有悟性。
那晚他说我很难懂,心思太复杂,对曲子理解也很复杂,他不喜欢我拉琴,我则说他对曲子理解过于肤浅,没有理解深刻,拉出来的曲子就像交际花。
然而我没说自己不喜欢他拉的曲子,因为我是真的喜欢他拉的曲子。
那晚他有些生气,我能听见他变粗狂的鼻息。
我沉默后对他说要不我们谈谈情,他说好,我们谈谈qin。
我知道他说的是琴,不是情,于是我一边怪我自己平时说话太少,一边沉默,而且我也很介意我和他都是男人。
那晚我心里很多话,如今就像拉过的曲子,怎样也无法重现。
于是那晚我继续和他说技术,说曲目,说着彼此的未来,却从不谈我们的未来。
我继续靠着心性拉琴,然后我就默默看着他的琴换了一把又一把,我心里暗自鄙视他,因为他总喜欢不按谱子拉琴。
他说音乐应该有音乐的自由,我说音乐的自由也应该是在规则下的自由,他说我是腐朽的学院派,我说他是低端的野路子。
十九岁,我获得全国赛二等奖。
同年,老师将我介绍给斯坦尼拉夫斯基教授,他答应收我为弟子,于是我准备飞往莫斯科。
俄罗斯学派的乐曲比较浪漫,我以前曾给罗满喜起个外号,叫Romance,我觉得研究俄派音乐,说不定最后会让他喜欢上我的琴声,然后让他喜欢上我。
他本人也是很浪漫的。
送别前夜,他约我到江边,我们谈论的话题依旧是从海菲兹郑京和一直到克莱斯勒米尔斯坦。
曾经我们想着这些家伙就是我们的未来,然后我们互相审视着彼此的现在,然后我们觉得未来离我们甚是遥远。
他笑了,笑得很开心,他是真的为我感到高兴。
我陪笑,笑得很勉强,我是真的没感到多高兴。
他在江风下转头微笑,伴着月色在江面的倒影,那时的他带了一种特别的美,他对我说:
“杨芝橙,我们来谈qin吧。”
江面风太大,我不知道他说的是情还是琴,于是我习惯性的告诉他:
“你对待谱子还是一板一眼的好。”
他笑得有些尴尬,那晚回家后我细细想来,自己也开始觉得有些尴尬。
之后我狠狠把头在厕所的镜子上撞了三下。
他给我送别,我想告诉他我这些年的心事,但是我不确定他是否肯等我回来,我也不确定日后我是否愿意回来。
没错,我就是这么渣渣。
他在遥远的中国大陆,我在遥远的莫斯科,我们挂着QQ,用网络联系着彼此。
我说一句,他回复一句,我们距离相隔太远,QQ回复的时间又相隔太长。
我不再说话,他也不再说话。
然而我只要看着他的QQ头像还亮着,看见他日日变换的签名,我就会感到一阵莫名的安心,即便他选择沉默是金。
我打开手机,看着他黑色的头像,我依旧会想起他拉的那些不靠谱的曲子,依旧会想起他摆弄琴的样子,依旧会感到他轻轻用手冷不防在我后脑上拍打着,依旧会回忆他给我认真挑琴弦调音柱的时候,依旧会眷恋他妈妈的手艺以及和他悄悄一起逃课去网吧打游戏的日子,依旧会想起他对我说的‘你就是腐朽的学院派’,然后我也会在心中回复他‘老子就是一板一眼的学院派,不爽来揍我啊。’
葬礼的时候我和我们中学同学一起侃了罗满喜的很多往事,当时有人喝醉了,他说罗满喜或许还没死,只是穿越了。
其实我不太相信穿越这种事,但是那时我却希望满喜能够真的穿越,无论他到了哪个世界,他依旧能在一处生龙活虎的撸着琴。
我知道自己有些醉了。
我静静听着周围哀乐,只是在某一瞬间,在我耳边流过了一曲西贝柳斯,然后我抬头看那深蓝夜空,一颗星星在冉冉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