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四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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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鸣朝会。
自元日前夕太后归政以来,殿内已无垂帘。
独留绛色袍服的刘佑高坐龙椅,通天冠前后各垂十二冕旒,神华内敛的真白玉珠将小皇帝面容云遮雾罩,也掩去了他比平时更甚的愠怒表情。
眼见辰时将近,朝会将散,仍无人提及昨晚皇城外的惨案,摆明是几个权倾朝野的重臣欺天子年幼,有意蒙蔽圣听,妄图瞒天过海。
此情此景,连站在朱漆方台下负责记录君王言行的起居郎都禁不住有些心凉。
被起居郎认定了蒙在鼓里的小皇帝强耐性子,扫视群臣。
后汉百官朝服的颜色随季节变化而改变,春天为青色,孟夏和仲夏为朱色,季夏为黄色,秋天为白色,冬天则为皂色,称五时朝服,是地位较高官员的着装,地位较低者则穿缺少白色的四时朝服,更低者仅一种朝服,不随季节更换。
眼下正是仲夏,百官尽着朱衣,刘佑视野中所谓栋梁之臣多半各怀鬼胎,但表面好歹是眼观鼻鼻观心恪守君臣之仪。
例外的有特许带刀上殿的大将军申雍,此刻按刀而立昂首与他对视,约莫是想就于白圭一案不吐不快,却又不想明里和卢党及其他涉嫌贪污的官员撕破脸,因此暂时隐忍不发。
年近九十的司马则安然落座于体谅其年迈特设的太师椅,闭着眼似睡非睡。
司马大人在其位却不谋其政已有许多年,心安理得的占着茅坑不拉屎。
毕竟只要他紧紧抓着司马一职一天,他的宗族子嗣便能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更有大把权贵豪绅鱼贯而来谄媚逢迎,何乐而不为?
司马身畔,三十堪堪过半,别说是在三公九卿,就是在所有朝官里都显得过分年轻的司空何河清索性连手版和白笔都没带,从朝会开始到现在不曾有所记录不说,还全程袖手抬头,懒洋洋望着殿前先帝御笔题字的匾额。
这个曾为父皇伴读,在他小时候也常常入宫,以致他被册立为太子后还私下里叫过好几次何叔叔的人是公认的天纵奇才。
他原以为何河清定会鼎立辅佐他,那样的话他别说十一岁继位,就是始龀之年便披上龙袍也不该如此处处掣肘举步维艰,甚至被迫违心加重赋税,改制军律。
结果何河清却连基本的上朝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头痛,伤寒,最近连心情不好都能堂而皇之呈作告假理由。
而且就算“屈尊降贵”来了,也是一言不发,听凭满朝文武谑弄朝纲,咄咄逼迫他这个主上!
刘佑在心里叹一口气,接着默默深吸一口气,转头看向司徒。
刘佑立刻便见年逾古稀的司徒大人抬起眼帘与自己对视。
司徒眼神于和煦中带点笑意,好似不是被居高临下着,而是马革裹尸还的大将蹲下身,慈祥的望着一个握秸秆骑竹马,便自以为驰骋沙场所向披靡的顽童。
刘佑宽大袍服下的双手猛然捏紧。
真个是老当益壮!
卢庞看似一团和气与世无争,朝会时也甚少说话,但那些口若悬河激昂陈词的言官,哪个不是经他授意?
他为了所谓社稷所谓民生所谓后汉繁隆昌盛改的律例下的敕令,到头来哪一点哪一条不是肥了卢党的私田?
刘佑心中怒气渐渐攀升,至登顶时却难以爆发。
亲政大半年来,封驳谏争无数,太多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却收效甚微,乃至事与愿违的前车之鉴,想要效仿父皇杀伐果决,更是因年龄和城府都远远未及,而画虎不成反类犬。
屡战屡败的挫折让年仅十四岁的刘佑大感疲惫,摆摆手勉强道:“辰时已至,无事退朝。”
话音刚落,殿内空气为之一荡。
刘佑几乎能听到同气连枝的不知多多少贪官污吏长出一口气。
起身离席,身后跪地恭送声如山如海,但刘佑知道其中发自肺腑的恐怕连三成都不到。
满目朱衣,身为臣子却倚老卖老,口呼万岁却阳奉阴违,食他俸禄却不是中饱私囊,就是另有其主。
同样是奉天承运,他却从未一言九鼎,同样是君临天下,他却不知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是何滋味。
仔细想来,他或许比谥号为刺的父皇,更孤家寡人。
刘佑深一脚浅一脚踏进御书房,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回过头,眼神带着些脱缰的偏执,急促吩咐道,“把廷尉给朕叫回来。”
片刻,便有脚步声由远及近御书房,但来者却大大出乎刘佑意料。
行帝揖后直起身,眼神不避不让直视小皇帝的人眉目清淡如闲云远山。
文韬武略甲天下,无人置喙其年少得志平步青云,却在刺帝驾崩后无心辅政,将这风云诡谲的官场当山林隐居多年的司空终于舍得开金口,“臣来时听陛下派人去请廷尉了。”
小皇帝小脸绷紧,本来记恨何河清不顾叔侄情分,狠心留他一人在十面埋伏的朝堂披荆斩棘,但看着他不温不火的样子,不知为何心中的颓丧和怒意就平息了许多。
皱着眉头和何叔叔大眼瞪小眼良久,小皇帝最后还是老老实实屏退左右,言无不尽心中所想:
“朕虽久居深宫,但又不是聋子瞎子,何况命案就发生在朕家门口,怎么可能无人禀报就真当此事从未发生过,朕的意思是让廷尉彻查此案,从于白圭的仇家入手,将这些日子被他指着鼻子骂的官吏统统羁押,于白圭口诛笔伐三千余人,地方官员居多,但方才在场也有不少湿了鞋的,包括朕想打压很久的卢党,虽不至于全军覆没,但有伤元气是肯定的,而历朝历代的党争向来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即使原地踏步都有被淘汰的危险,体力若有不济更是板上钉钉的一蹶不振,只要下狱的嫌犯里隶属卢党的朝官够多,卢党就算是好大一棵树,也会被敌对党派趁虚而入,蚕食蛀空。”
“廷尉是先帝任命,向来铁面无私刚正不阿,定然不会收贿赂受胁迫,公正评断。”何河清温声道。
小皇帝心情顿时放晴,正要洋洋得意,冷不防何河清话锋一转,“但陛下可知道廷尉无权审理此案?”
廷尉一职始于秦,职在掌刑罚,至后汉时,廷尉已是最高司法长官。
但天下刑狱何其多,要廷尉事必躬亲自然极不现实,因此后汉律明文规定廷尉只可审理几类针对性很强的案件。
具体有涉及包括中都官和地方官在内,秩二千石以上官吏的案件,帝室相涉的案件,以及谋反及大逆无道等重罪的案件。
而于白圭显然不在此内。
虽然还有谳狱制度,即地方官员遇到棘手案件,或在量刑方面有异议时可将案件材料置于苇方笥层层上报至廷尉,但这些谳狱都在秋季,多数更是在冬至前集中处理。
所谓夜长梦多,眼下距冬至尚有数月,如何冒的起搁置等待的风险?
刘佑心下一沉,匆忙央自然不在屏退之列的魏伥知会赶去召廷尉的宦官改道,“按律,这案子是京兆尹的。”
何河清颔首。
刘佑紧咬牙根,“但京兆尹的官帽就是腊月初卢庞亲自帮着带上的,还热乎着呢,鬼才信他能秉公执法大义灭亲!”
何河清却笑起来,司空大人本就玉树临风,这一笑之下便如晨曦照闲云,朝露染远山,满目清欢,“无妨,溱阳为后汉枢纽,品秩二千石的官员不在少数。”
何河清不信于白圭刀山火海一路闯来溱阳是幸,不信他飞来横祸九死一生是不幸,这些循序渐进的事与其说是春生秋实顺其自然,不如说是草蛇灰线伏脉千里的谋略。
虽然他还没有捕捉到刻意为之的蛛丝马迹,但他记得于白圭曾是先帝的倖臣。
后汉王朝,两百年来一点一滴的病入膏肓,如今已是重疾无治,除非苦手,这是先帝当年说过的话,而杀无辜为药引,也很像他的作风。
何河清这话已经让小皇帝不明所以,接着,这位终于良心发现回来献计献策的叔叔重又跪在他箕坐的软塌前,逾矩轻轻握住他的手,眼帘微抬,温柔却更没头没脑道,“请信臣一言,陛下名佑,自有天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