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雨笠放下心来，提起酒壶将祖父面前酒杯斟至大半满，这次动作平稳，再无一丝不安。
    卢司徒到此时却忽然涌起一层莫名的阴翳。
    方才，顺口便提到刺帝。
    这舞勺之年即位即亲政，暴毙前君临天下十五载，可说是读书和治国堪堪均分短暂生涯的帝王，约莫是把唯一一点温柔都用在了容貌上，除此之外性情阴桀，手段暴戾，下诏敕令从无半点回旋余地。
    便是为他诞下龙嗣，如今已贵为太后的皇后当时与之相处都战战兢兢，不敢多走一步路，不敢多说一字，可见其复狠无亲。
    但与此同时，刺帝却又能信手拈来只有深谙民情和世态炎凉者才能领悟的言论，比如刚才那番关于雷阵雨的比喻就是出自其之口。
    如今盖棺定论，原来刺帝行事只遵一己之欲的杀伐果断，却都是基于谋事时脚踏实地，屡屡迂尊降贵去揣摩人心鬼蜮。
    为臣者，其实并不喜欢帝王太聪明，无论良臣，佞臣，权臣，皆是如此。
    良，佞，权都沾一点的卢庞更是如此，所以他从不尊称先帝，而是刻意加重音在刺字上。
    这个谥号给的很偏激，每咬字一次，就仿佛鞭尸。
    但这次提及，却无一丝快感，反而像一池黑水无声无息在四肢百骸蔓延，仿佛要将卢庞的成竹在胸都吞食殆尽。
    明明是暴毙，多多少阴谋阳谋都来不及施展便饮恨胎死腹中，而且都已经死了三年，埋在陵墓的尸体恐怕都烂到骨子里，为何还如此阴魂不散，挥之不去？
    从前听说刺帝登基前不仅博览经史子集，也孜孜不倦于阴阳之术，曾闭东宫锁殿门数载，入夜便亲自燃起千灯万灯，于煌煌明火中宵衣旰食推六壬演图谶。
    曾有一名随西夷使团来觐见天朝皇帝的公主误入东宫，见殿内挂满上书符箓的黄纸，垂幔于空飘飘摇摇，蔚然成林，风过时卷舒翻腾，宛如云海。
    而琉璃铺陈的地面则星罗棋布着摇曳白烛，烛光流淌于莹润琉璃之上，满室溢彩，衬得被发跣足跪在火烛间闭目悟谶的少年眉目如仙，尘埃不染。
    公主心旌摇曳，但怔怔不敢踏步向前，一叠声问来寻她的宫女天朝皇帝怎得如此神通，竟能在宫中奉养天人？一时沦为阳春白雪的趣事。
    当时百官都以为太子行事离奇是少不经事，好奇心使然，不过沉迷谶纬总比耽于美色，流连温香软玉来的好。
    更何况白白赚了西夷公主的心驰神往，就算之后误会解开，太子丰神俊逸也已然是名扬海外，所以清流谏官上书弹劾的言不由衷，先帝也一直采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姿态。
    但现在想来，阴阳术或许如入山寻仙，龙宫探宝，那对寻常人来说山高缥缈水深浩瀚，茫茫然无有半点头绪的穷极一生枉费工夫，唯独刺帝凭惊才绝艳有所斩获，当真勘破了一鳞半爪天机？
    以至于连太医都措手不及的暴毙，刺帝却未卜先知，从而得以未雨绸缪，留下隐蔽后招无数？
    越思量便越心惊，卢司徒筷尖在盘中拨来拨去。
    片刻后，卢司徒才猛然醒转自己心不在焉，不想让孙女察觉，便强压心中惴惴，随口择了个话题，“雨笠新换的护卫不错，听说是江湖上享负盛名的锤王的弟子。”
    卢雨笠顿时笑逐颜开，两颊微红像是怀春少女，连带声音都娇俏婉转几分，“他呀，叫张池，原本是义阳三关黄岘关附近一座坞堡的堡主，想托卢家平息一桩棘手的风浪，为了报恩才来家里当的客卿，办事很牢靠，身手也极好，说以一当百都不夸张。”
    “黄岘关，卢家祖上便在那边筑过坞堡，是老乡？”
    “比老乡还亲，是同一座坞堡。”
    卢雨笠不时瞥向屏风后头，门外一左一右两员猛将如门神，右手侧是卢司徒的护卫，左手侧就是叉手而立，背一单是看着就让人生畏的铁蒺藜骨朵为兵器的张池。
    身形魁梧，五官斧凿刀刻，连眼神都满满的桀骜不驯，简直匪夷所思真身是名弱风扶柳，平素面无表情如死尸的青衣女子。
    据说宁堡主走后，隔三差五欺男霸女，逢年过节狠打秋风的坞堡就安分了不少。
    周围百姓欢天喜地之余，想当然以为是闹出一村人命的坞堡总算沾了一身腥，虽然献上替罪羊勉强逃过一劫，但从此再不敢肆意妄为。
    事实却是坞堡上下百余口都被偷梁换柱，堡内纪律严明更甚官兵，而义阳三关连绵烽燧，因御北不御南，防外不防内，就那么门户大开的落在他们拍马可及处。
    卢司徒哪会看不出孙女心情，虽说门不当户不对，但既然雨笠喜欢，他也不好棒打鸳鸯，反正以卢家自身如日中天，哪需要攀龙附凤。
    退一步说，就算想政治联姻，他也舍不得雨笠挑这担子，卢家人丁兴旺，要牺牲家主的独苗千金都不能委屈他的宝贝孙女！
    再者，雨笠不是说那护卫身手好么，随便打赏他些剿匪捕犯之事积攒军功，以自己的地位要顺水推舟扶持他上位也不是什么困难的事，如此一来，雨笠就算真与他结百年好合也不至面上无光。
    想到这里，卢司徒放下筷箸，笑道：“叫他进来，我看看是不是真有你说的那么好。”
    张池应声入内，将一身草莽气息收敛至恰到好处，身份低微而不卑，得卢家最受宠的小姐青眼而不亢。
    更难得的是面对历三朝而不倒的老司徒眼神咄咄，逼问连连，有意给足的下马威仍镇定自若，让原本只将他当作孙女的臂钏步摇等饰物，中看花哨不添乱已是足够，根本不寄他望的卢司徒多少有些惊喜。
    看来当日那一句从此坞堡有驻军，作为后汉门阀之一的卢家萧墙内则有我待命，不日便要水到渠成。
    而谋苦手借青年落下的一子，至今便是一步先后步步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