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一章 谷饧,亡国卿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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谋苦手喝茶极慢,仿佛要细细咀嚼尽茶中滋味,但看书极快,说一目十行还委屈了他,视线几乎是从右上直抵左下,纤长眼睫一起一落,对角线一扫便翻页。
而趁他认真看书,青年便认真看他,以为他心无旁骛定然不会察觉自己目不转睛,看着看着不仅身子前倾,还恨不得以手为枕垫在案上,把脑袋搁上去舒舒服服看。
碗茶尽,一本农政也翻完,谋苦手放下磕了个口一年多也没有半点辞旧迎新意思的大碗,双手十指交叠置于书上,闭目养神,似有所思,修长食指轻轻敲点着手背。
鱼市闹,但能登堂入室的冬阳却薄,落在他身上不张不扬正正好,青年敢不偏不倚说这人其实很美。
但不在五官,不在身形,也不仅在逢事有静气的仪态,且即便是撇去性情这种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方面不提,再割爱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气度,光是细枝末节处就足以让人信服。
如此时泛黄纸页衬着他骨节分明的一双手,暖色相得益彰,手背皮肤薄而素净,如琉璃惊太白,底下隐见青色经脉,则似钟乳讶微青。
仿佛天地机缘巧合出奇珍,连自己都忘却了是如何妙手偶得,再抓耳挠腮也是有一无二。
青年肥了胆儿,把心中所想付诸实践,真就将下颌枕上小臂,微微歪头看着沉吟不语的书生,心绪如陷落湖光山色中一丛短茸茸青麓,有细风吹草如绒毛拂面,耳畔流淌过轻轻缓缓的虫鸣鸟啼,心便于安处落家。
过午时,至未时,冬日式微的阳光积少成多,终于勉强存起几分暖意,这时又有一位两鬓斑白的老头儿来拜年。
和寻常知天命年纪的老翁别无二致的干瘦身形,虽然常年耕作,身子骨还算硬朗,但皮肤黝黑粗糙,眼窝深陷,双眉耷拉,下垂嘴角如有苦色,五官形容已是老态毕现。
老头儿畏寒般双手拢袖,弓起身体,慢吞吞走进院门,走过空地,斜向里走向简陋逼仄的耳房。
老头儿身后跟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郎,是谋苦手开馆授徒收的第一个学生,不算聪慧,但也不笨,课业泯然众人,平时又沉默寡言,在书塾里几乎是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也无所谓。
老头儿姓宁,名桂二,桂月初二出生之意,和有名有字还有号,且无一不是寓意深远的门阀世族相比,民间百姓取名可不是怎么方便怎么来。
少年也姓宁,却名寒杵,孤灯然客梦,寒杵捣乡愁,道不尽思乡情,回不去少小心。
分明只是守着一亩三分地挣扎求生的佃农,给孙子取这么文绉绉的名字真是活该受邻里调侃,平铺直叙笑话他矫情。
宁寒杵穿着一向朴素,唯一出挑的是将长发束在脑后的葛布巾在简单挽个结后垂下首尾,各长六尺,形如仗剑走天涯的侠客手中青锋。
宁寒杵比起同龄人要高挑挺拔一些,行走时两条直落脚踝的剑带随他动作如云游如水流,平添几分潇洒仙风。
这一路行来,宁寒杵始终一言不发,低眉顺眼,老头儿前进则他动步,老头儿停步和邻里寒暄,则他也驻足,始终和老头儿保持毫厘不差的三步之距,体贴至几乎卑躬屈膝。
若非背脊挺直如凌寒青松,都要让人怀疑他是饱受世态炎凉,被生活打压的毫无精气神的落魄中年人,而非正值舞勺之年,绵延看不见尽头的未知前程才将将要铺开。
老头儿走近耳房,见有颗卖相甚好的球坐在门槛上郁郁寡欢,不由嘿嘿一笑,脸上纵横的皱纹越发深如沟壑,不过浑浊双眼显出顽童似的纯真,一脸苦相也随之消散。
老头儿拢在袖中的手摸索了一阵,掏出一把好几颗散发着谷香的黄澄澄膏状物,这种民间俗称胶牙饧的小食是用谷芽混同其他米类熬制而成,入口甘甜为饧,音同糖,咀嚼之下满口黏丝为胶牙,美味的很。
小谛听虽然生着闷气,但仍回头望了夫子一眼,得到首肯后才双手接过一捧饧,迫不及待丢一块入口,粉嫩舌尖在表面溜了一圈,满脸浓云顿时云开雨霁。
跟着老头儿的少年亦作停留,却不正眼看被不值钱玩意逗得眉开眼笑的小家伙,而是面容肃穆,高举双手至额前,顺势褪落的袖口将五指并拢的两手露出半掌。
少年左手平伸在前覆住右手手指,两掌心向内,双臂如抱一环,随后腰身先倾,带动一截修长的颈子和头颅一同低伏,作势要向眼前比他小了近一轮的同窗恭恭谨谨施礼。
此礼非民间抱拳礼,而是士揖,作揖时双手低于胸口,为下揖,意味着双方平辈,若双手至颚,则为上揖,适用于向尊者或长辈行礼。
如少年这般双手高举过额,如非天揖,便是帝揖,受礼者身份见礼名已呼之欲出,不言而喻。
又往嘴里塞了块饧,双颊鼓鼓囊囊的小谛听昂首望着少年,先是眨巴眨巴眼睛有些云里雾里。
旋即心里大风起,滚滚马蹄声如惊雷奔袭于心坎,刀光剑影如笔,以血为墨,淋漓尽致出一幅地狱众生相。
最后,万重宫阙,雕栏画栋,横冲直撞的金戈铁马,顾不得矜持匆匆惶惶流亡其中的绫罗旖旎,裙袂明丽都被雨打风吹去。
小谛听神思恍惚,满口的香甜不明缘由蓦然食不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