暂居王府 三十八:泓玉之殇(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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泓玉苦笑着起身,背过身子对着顾长安:“是啊,死了……却也没死。”
“怎么?”顾长安诧异。
“我也是那时才知道……纵使为仙,也绝不是万能的。仙亦在天、地、自然之下,修仙之人应该都懂,人的寿命由天地注定,仙界不可更改,否则必有天谴。所以,人界若有劫难,仙人是绝不能以仙法相助的,若是小劫,便指引身负灵力之凡人自救。”
泓玉回身看着涯见:“譬如你我……而若是你我之力不足以抵抗的劫难。”
“若是凡人无法自救的劫难,天界便会降下仙人,通过轮回进入人界,以凡人之身渡过此劫,肉身被毁后重归仙位——”涯见接道:“莫非,你的师兄便是天界仙人入凡渡劫的?”
泓玉苦笑着点了点头:“没错。他是历劫的仙人,而我,却是真正愚钝凡胎——我眼睁睁看着他抛下肉身,重归仙界,却无法理解。我很纳闷,师兄明明还活着,为何要当做不认识我?我实在想不透,所以我只想着,再见他一面,再见他一面,我一定能问清楚……”
看着泓玉,涯见似已预见到悲剧的发生,神色悲悯。
“我以为他还是以前那个师兄,只要我缠着他,他就会心软,所以,我绝食于招仙台,求他顾盼——可是一连数日,体力耗尽,他却分毫不为所动,爹爹来劝我放下,我却是魔障了,发下狂言,定要在招仙台下等他七七四十九日,哪怕死,也要曝尸于此!”
纵使现在,顾长安还是能听出泓玉口气的决然。
也隐约的预料到,悲剧的发生。
果然……
泓玉接着道:“爹爹劝我不得,怕我执意求死,为完我夙愿,强行催动禁咒,撕天裂口,硬是将他逼了下来……爹爹也因此逆天之举,力衰而竭。我终于再见到他,来的,却不是泓渊,不是疼爱我至深的师兄,而是,天界延续着千载记忆的神祇。那一日,他带着救济苍生的慈悲,喂奄奄一息的我服下仙丹,劝我修行……我才终于觉悟,这个人,不是我的师兄,我的师兄确实死了。在他毁灭肉身的那一日,就已经死了。”
几人愣住,虽已料到,却都不曾想到竟是这样的决绝。
许久,涯见轻叹:“何不放下,你已活百年,体内早已积蓄灵力,若肯潜心修行——”
未等涯见说完,泓玉打断了他:“待我上达天界,他会爱我吗?”
涯见顿了下,欲言又止。
泓玉笑:“我知道你想说我什么……执迷不悟。没错,我是执迷不悟,但,你们修仙之人又何尝不是?区别只是,你们求的执迷的是超凡脱俗,而我,执迷的是情。”
听闻此言,涯见心中不觉一沉,呼吸停滞了刹那。
炉子上的水壶突突的冒着热气,倾倒了片刻,却只倒出来半杯茶水,见状,泓玉轻叹摇头,隐现送客之意。
涯见识趣告辞,泓玉便也不留,只是起身相送。
直到涯见跨出门去,泓玉神色却有些恍然,转而紧紧的盯着顾长安看。方才她满腹心绪不宁,如今平静下来,才发现这个姑娘实在眼熟——只是又想不起,何时见过。
两人离去,泓玉关上门,重给水壶蓄上水,放在炉上烧着,越感觉顾长安眼熟,只是也越想不起到底何时见过。
轻叹一声,微微自嘲的苦笑,毕竟已有百年的年纪,忘些事情便忘了吧。
任水壶烧着,泓玉将几人所用的茶具清理干净,放进屋子里收起来。
屋门正对着一处供桌,居中置一牌位,却无炉无香。
出门时,泓玉回眸望了供桌一眼,停住了脚步,抿唇轻舒了口气。
多少年了,这供桌在此处,也只是偶尔回眸间施法拂去灰尘……犹记得父亲初亡那段时间,得了仙丹的她不停歇的修炼,只为了去寻觅父亲的亡魂。
她现在也记不得是修了多少年,只记得有一日,她终于修得灵魂出窍的能力,便急忙静坐,引灵进入三界之外的忘川河畔,据说,所有无法转世的人都会在那里停留。她随着大片的,妖娆的像是野火一般的彼岸花的指引,终于走近——而那里,却近乎于空无。
接引的彼岸花不见踪迹,那里只有一条河、一座桥,亡故之人顺桥而行,行到尽头,便到了冥界。
桥上站着个黑衣人,却不像是传闻中的孟婆,更不会给行人喝汤。她只是站在桥上,仿佛被束缚一般,视线静静的落在湖面。
泓玉一连去了几日,也没有发现父亲的踪影,直到那个黑衣人发现了她。
“你不属于这里,来此做甚?”那人说着转身面对着她,声音娇脆,语气却威严。
莫名的,有些熟悉——
泓玉望着那人低垂的黑色兜帽:“我记挂亡父,来此找寻。”
“他不在这,忘川乃三界之外所在,人鬼神久待必亡。”黑衣人挥了挥衣袖,指向忘川河水:“去那里,将你的血滴进去,若他已转世,你自然可以看到。”
泓玉依言,走过去将血滴在水里,默念父亲,果然,湖面缓缓出现变幻,显出一面容粗犷、衣着朴素的人来——那人围着炉火,满脸被火光映照的通红,一边擦汗,一边使劲的淬炼手上的铁块,时不时用袖子抿一把额上的汗水。
泓玉无法相信,那会是她的父亲……
在泓玉的印象中,父亲永远都是冷漠孤傲,大气凛然的,自母亲死后,父亲也心死一般,透着一股生无所恋的冷然,纵使对她宠爱关切,却也带着点到为止的克制。
“他不是你的父亲。”黑衣人似乎明白她想法一般,冷冷的道:“他已转世,前尘往事尽归尘土。”
泓玉苦笑了下,她还是无法相信。
身形略带臃肿的妇人自父亲身后绕出来,提着水壶倒了碗水给父亲,碗是粗瓷碗,还带了个缺口,父亲却对她回眸一笑,接过便喝。妇人一边看着,一边笑着掏出帕子为他拭去额头的汗。一个小小的娃娃摇摇晃晃的跟在女人身后,手上摇着个小小的拨浪鼓,鼓着嘴巴似乎说了几句什么,父亲便将它抱在怀里,极尽宠爱。
泓玉忍不住红了眼眶,父亲虽也宠爱她,却从未当面对她路露出过这样宠溺的神情——似乎自从母亲去后,她便再也没有看到父亲笑过。
“看到了,就回去吧。”黑衣人挥了挥衣袖。
只是一个恍惚,灵魂便已归位,泓玉坐起身子,泪水早已满腮。
自那以后,泓玉便知道,她已经没有父亲了。
想了很多次要撤掉这个灵台,只是每每动手,又无法忍心。似乎一旦撤了,她便真的是无处可归了。就这么犹豫着,犹豫着……
泓玉苦笑着摇摇头,没想到,一犹豫,就任由它留到了今日。
转身正要出门,泓玉忽然心中一紧,脸色蓦然变得苍白,身体控制不住的摇晃了下,直撞在供桌上。
她想起来了!
她终于想起了,为何会觉得顾长安眼熟!
时间太久,她竟险些遗忘。
那一日,忘川河畔,并非只有桥上的黑衣人——忘川河对岸,还有一名白衣女子始终垂眸紧盯着河水,她们一黑一白,隔岸相对,却又似乎互不相识。
而那个白衣女子的衣裳,竟然与顾长安身上这一件别无二致!
泓玉起身急忙去追。
那衣服的灵魂在忘川河畔,人若触之都会遍体生寒,怎能这般穿在身上?
只是,等着泓玉出了门,街道上又那里还有顾长安的影子?
另一端。
顾长安思索着方才泓玉提到的话,始终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便问涯见:“方才泓玉说,人由天地庇护,神魔不敢侵犯——那,魔如何敢随意杀人的?”
涯见笑:“魔也并非随意杀人。魔,引诱的是人的灵魂,当一个人的灵魂逐步趋向于魔时,灵魂之力渐衰,便失去了天地所赋予的庇护,魔所杀之人,多是此种灵魂不全之人,否则,便要遭受天谴。”
“没有特殊?”
“当然也是有的——譬如魔界的魔尊,便是魔族雾气所孕育,隶属于三界之外,不受天地束缚之物,便不在此限制范围之内。不过普天之大,也不过一个魔尊罢了。”
顾长安笑了笑,看了看天色,她已经待得足够久了,再晚,怕是要闹出大动静了。
“我要走了,去都城,你呢?”顾长安看着涯见问道。
涯见顿了下步子,不知为何,泓玉所言的画面,一直在他的脑海中闪现,他似乎看到了苗疆的街市,也看到了泓玉口中那个俏丽顽劣的少女——与他梦中之人的性情是如此的相似。
涯见垂眸轻抚了下藏着小像的锦囊,主意已定:“我想去苗疆看看。”
顾长安点了点头,道:“那,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涯见轻笑:“后会有期。”
回程的路上。
顾长安忍不住又想起了方才那名唤涯见的男子。
笑痕刚起,又猛地愣住:“涯见——涯见!”
——“母亲为它取名涯见。涯边初见之意。”
顾长安方才没有深想,只觉得‘涯见’这个的名字,如此耳熟。
惊愕只是一瞬,顾长安转而又笑了。
当年她初遇纪崖时,纪崖不过十四五岁的模样,再者说,方才男子自己也说,他自出生便在山上修行,又怎会和纪崖有关系?只是巧合罢了。
后来。
当时隔数月,顾长安再次回到昔江镇时,泓玉已经过世。
众人都在传,泓玉离去前一夜,不知从哪来了一群童子,守在泓玉门外嬉笑着的唱着歌谣:“著青裙,入天门,揖金母,拜木公。”直唱了一宿,次日,邻人便发现泓玉去了。睡着一般,邻人便说,泓玉想是修得圆满,应招回天庭去了。
乡人敬重,为泓玉修了高高的墓碑。
又有人说,曾在泓玉的墓前见过一位白衣公子,俊美异常,气质非凡,不食不休的在泓玉的墓前整整站了七七四十九天。
而顾长安去时,冰冰冷冷的墓碑前没有半个人影,只有优昙遍地。
这是后话,暂且不提。